第1章 舰长与琪亚娜爱情纠葛缠绵缱绻的一生,情与性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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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大罪

第1章 舰长与琪亚娜爱情纠葛缠绵缱绻的一生,情与性的重量

作者:花残丿梦食 字数:41.6K
琪亚娜明白,人生不是场时光旅行,它教她学会放下,鼓励她勇往直前,在尽头回首,看到自己幻影般谬寂的一生,抵达终点,然后重新开始。
人生教她成熟,时间教她老去,只是从未料到有比无人能及的实践真理更加有效有力的证明来教导她学会掌握,在她的人生和时间里,有太多太多的不确定因素能替代这两位无情的导师,同样有太多太多的变革能令她舍弃成为一个好学生的机会。
像她那时常玩常看的游戏或恋爱喜剧,她不再是看着他人的幸福的旁白,她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成为了自己幸福的掌握者,一段弦音唤起另一段弦音的同时,她也懂得了,懂得人生的无常,时间的无情,懂得了人情友情和亲情的本质,也懂得了生命的重量,懂得了爱的美好。
她老去后常想,生命线的停驻是否代表一段无休止的关系的结束,垂下去的那只手可否直戳了当地说明他们不再藕断丝连,苍老鬓白的心脏的沉睡又能否截断亲密无间的爱情长河。
她想着,嗅着消毒水的凄楚味将自己代入,可身旁记录自己心跳的笔记仍然如此,它仍是有节奏地跳动,诉说着她的健康。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视线微微放低,一如既往,始料未及的撞进他那温柔的令她烦躁的泉水里。
他们在记录仪的报时中四目相对,沧桑发皱的面庞是他们分清彼此的最有力标志,琪亚娜常想他是不是越活越年轻了,因为他的脸颊比过去更红润更有生气,因为他的气息比年轻时更叫她浑身发烫更使她恋恋不忘,他们相互依偎着用模糊的记忆追逐时光的沙砾,寻找闪光的零星碎片。
在风灵的律动中希冀另一个世界的关系伊始。
老掉后对话少了是因为发现彼此说的话已经重复太多次了,因为老了情绪也难以管控,再说就容易烦躁了。
七月的热情使得气温升高,两人裹在聒噪的鸟鸣里想起清凉碧透的大海,追忆夜风顺着月光泻在肩头,倒映另一个人眼中的柔情。
他们好像在一起很长时间了,记得对方的习惯却忘了自己习惯,以至于他们成了彼此的习惯。
他们有过如漆似胶的时间,直到后来意识到自己和对方压根不属于这样肉麻的模式,他们亦有冷战分离的日子,直到后来发现生活因缺少对方有种莫名恼意而掀起另一阵难以言喻的烦闷也就心有灵犀地各退一步。
琪亚娜和他的男人,和这个相处了半个世纪的男人有太多太多的故事,这其中夹杂了太多太多难舍难分的羞耻和意料之外的大胆与没心没肺的自我欺骗,他们在这段时日忘记了很多,忆起来更多。
似乎老去不是为了让他们更好更腻味的恩爱,而是学会发现对方过去被自己的遗忘的优点和尚未被发现的存在细节的爱。
琪亚娜看着舰长淡去的橘红色眼眸,一时间因为想说的太多而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个充斥自己幻影般人生的男人,给予了自己独一无二的色彩的男人,她对他的爱和对他的感谢同等多,因为什么她也不知道,所以她前所未有的胆怯比心中踟蹰不清的心意更多时,她就已经学会了披露不为人知的秘密来拉进与他的距离,纵使他和她早已失去‘距离’的概念。
“想起什么了这么开心?”
他看着暗暗窃喜的她这样问道,沙哑沧桑的声线犹如荒漠中被风干的枯草,被时间摧残的痕迹在她心中不再是永久抹不去的伤疤,琪亚娜注视着这个陪她变老的男人,给出的回答比他预想的更害他惊慌失措:“想起来我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
他笑了笑,笑声好像被太阳晒干的瘪瘪的动物皮,风又钻进去撞得空壳‘咻咻’响。
舰长有种莫名如释重负感,他感觉刚才的话不过一阵难以捕捉的风,将他的思绪带回那个稀松平常的下午,和那个熊熊燃烧的黄昏晚夜。
他揉了揉鼻子,时而吐出的晦涩话语一成不变,将琪亚娜炙热的记忆裹挟在她认为的最幸福的那个午夜,那个星光闪耀,料峭寒风将他们埋没进仲夏夜的那场短暂亲吻的揪心时刻,从那头靛紫色天际升起的新月是真实的,她内心始终如一的一往无前的爱也真实地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他,献给这位年老的爱人。
“我总能梦见,舰长说想看我露出更多淫荡表情的那次。”
“可你确实露出来了不是吗?”
“那还不是因为你两眼直得都快发光了?”
她长吁一口气,而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凄凉的老人味比房间里难为的消毒水味道更让他们沉醉,因为他们已经断断续续在这里待了几个年头了,因为他们已经把这间病房当做温存自己和对方最后甜蜜的糖果罐,因为他们老态龙钟,再也无法脱离彼此。
苦杏仁的气味跟随他们留在了一个又一个心意缠绵的凌晨,英气被岁月磨去棱角的舰长早已忘了自己到底因为什么和她联系在了一起,可他的记忆越发模糊那颗为她跳动的和死神作对的徒劳挣扎的心脏就越是炽热。
他大半辈子都是她微妙的监护人,被她肆无忌惮地爱了半个世纪,不多不少的五十年。
“舰长,真会祸害女孩子呢。”
“是啊,我祸害你一辈子了。”
一个稍许夸大但无伤大雅的数字,清清楚楚地描绘了一摞情书,一场闪耀美好与苦涩的爱情,一次注定一生都难以割舍的感情的形状。
舰长看着琪亚娜琪亚娜同样看着舰长,试着将对方年轻时的模样映在这张充满皱纹的发皴的脸上,可回过神来,他们忘了这张脸早已不可代替,因为随着过去的快乐生活慢慢平息,他们对另一个人的思念愈发炽热。
在这个时期,在这个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的年纪,他们都不再是对方幸福欢乐的回忆,而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亲密无间的年老的爱人,在暮年的大雾里相互搀扶,如此真实如此清晰,不需言语便轻车熟路地牵住彼此的手,坚定地迈向死亡。
“那……你还能想起别的吗?”他仿佛看穿了她,没有半分恶意的问道。
“有啊。”她说“不过都是些稀疏闪光的碎片罢了。”
“……说来听听吧,带着我的那份一起。”
“但它不会有结果的哦。”
“我知道。”
……
机械游轮犹如气密的座头鲸在平静的海面上徐徐前进安抚睡眠者的灵魂,船身在海里轻轻摇晃,波澜和着夜风轻盈的脚步轻唤舰长浑浊不楚的意识。
他感觉今晚是个不眠夜,似有悲伤的美人鱼坐在礁石轻轻谣唱,空灵的嗓音调度着他的心弦,加重他的眩晕感。
他从床上坐起来看向窗外,一望无边的海面不时被风掀起柔软的涟漪,船坞的低吼像是鲸鱼的呼吸绵长,震颤麻痹每个人的神经。
舱室的地板微微动摇,今夜月亮很明,静得如同琪亚娜清若羲河的眼睛,平淡却令他无比震撼,仿佛是延展的星空强有力地吸引他的视线,又或者她本身就是其中一颗闪耀的繁星。
他叹出声来,感到口干舌燥,置身这个海底世界令他无助迷茫,他走出门推开另一扇门,借着晰明的月光和海风的低语发现她并没有安生地躺在舱室里睡觉。
彼时耳边盈满风声,静谧了整个世界,而此刻跌宕的海浪呼唤他到甲板去,他无可奈何。
身体如灌铅沉重,神经昏昏欲睡,从踏上这条船的那时起就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已经破碎又被胶布硬生生拼回去的陶瓷娃娃,全身关节像是门页被推开那般吱呀作响,结实的双腿虚弱的走不动路,害怕下一步就会晕倒过去。
走廊有轻轻鼾声,不属于这里的虚幻的橘子花的芬芳满溢鼻腔,室内的幽灵们都睡熟了,躺在气密的鲸鱼体内被慢慢消化,死无葬身之地。
他像船朝着终点前进那般大步流星地踏出室外,然后扶着栏杆迈上甲板,清爽的夜风和着大海的气味吹拂头发,弦月同星辉闪耀,无数颗灿烂的星点簇拥着那轮清醒而盈润的闪亮浮冰,堆叠的海浪轰轰烈烈地碎在坚硬的船壁,犹如落地脆叶的声响比头顶的澄明更惹他注意。
似是神经的枷锁得以解放,舰长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一朵朵清醒的浪花在月光的倒映下毫无保留地绽放,一席席湿润的海风在月光的映射下有了暧昧的形状,一缕缕干净放浪的灵感油然而生。
月光明晰了他的视野,舰长背倚靠栏杆眺望远方,和平的信鸽衔着信件煽动翅膀陪伴嘹亮高歌的白鸥跨越半个世界,送来幸福安康。
风语更加活跃,把海吹醒,把她吹醒,吹来自己身边。
夜弦的耳语轻轻扑扇耳廓,渐渐浓起的海雾将船只带进了一片捉摸不透的沼泽地,夜顺畅的呼吸吐出柔腻的氤氲将一片的朦胧光斑放了进来,他清楚看见一颗颗璀璨的繁星正整齐拼凑出那道黄鹂般纤瘦的身影,和泡沫般风中摇曳的长发。
她轻盈舞动,翩翩而来,带着那份独善其身的特有魅力扑倒他身上,血与酒的热量通过少女灵敏的指尖送来,醉人心弦的温软包裹是她将全身重量放在他身的证明。
温吞热雾瘙痒耳朵,和着风的弦音直传舰长心底。
他觉得她好像醉了,醉的很彻底,而当悠远的啼鸣传唤晚归的海燕,发出轻快的叫喊时,他发现她确实醉了,浑身发烫,扰得他心神不宁。
话语的问候在嘴里踟蹰,无处安放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摆动,一番在女性看来做作的纠结过去,他刚鼓起勇气要抱住她,琪亚娜吞吐酒香,妩媚的嗓音携着缕缕热量叫他再次慌了神,她咻然娇躯一滑,被他本能护住的霎时以一种温顺的小动物仰视主人的目光从下往上凝视他,盯得他脸红心跳:
“带我上去……”
星光一闪一闪,盈润的弦月仿佛落下一束璀璨灯光点亮她微醺的容颜,那如残阳余温的深深绯红赤诚地袒露心声,舰长感到本能在哭喊,感到眼前的少女被夜的弦音扯紧,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更用力抱住,气息压低,彼时昏沉的神经线被她的呼唤敲醒,某种冲动焦灼于心。
“去哪里。”
她把脸埋进他的胸怀,尽情吮嗅和自己一样的沐浴乳的芬芳,低声道:
“去看得到海底的最高处,去桅杆的最上面。”
“可我们这是游轮啊…哪来的桅杆。”
“…那就去吹得到风的地方。”
她声线轻颤,发抖的影子在月色下一览无遗,幻觉般的两滴温热坠落在舰长心塘,他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竭尽全力安抚这位不知为何惧怕的少女让她安心。
在涟漪的风声中,夜火的温度爬上他们的面颊,他和她便传染了彼此的呼吸。
琪亚娜的心跳清晰可闻,那颗脆弱而炙热的心脏好似晨雨的柔云,一节节的连串鼓点拍击着他,微湿绵软的触感比夏日海天更轻易俘获他。
船从沼泽地徐徐走出,将他们置身于星光闪烁的加勒比海,黑色流星划过头顶,璀璨倾雪的夜空霎时间被绣成了深黑色,舰长听不到琪亚娜挣扎,一时间甚至以为她睡着了,可当那份烫人的娇软在怀里微微颤动,软热的氤氲瘙得面颊发痒时,他错觉她不再是一个娇人可气的少女,而是他精心管控的患有梦游症的失忆者。
舰长张了张嘴,被夜风抚顺的脑海荡不起半分涟漪,眸里,惘然与热烈同辉。
他与她视线交错,极其短暂的一瞬间,一点点极其微不足道的思考,他便有了答案。
“这里明明到处都是风的。”
“可这里好热,吹的我浑身是汗。”
舰长不再说话,血液因她的触抚几乎被蒸干,他同样干燥闷热。
沉默半晌,他以搬运一个脆弱的瘫痪病人的姿势把她抱起,她也顺势搂住他的脖颈,彼时海风忽起忽落,接二连三的啼鸣从这头顺着海流方向一直传到那边。
可他抱起她的霎时,星月的斑驳洒满甲板,海水的流向变作指引,房间里的乘客失了呼吸,波澜的低语是敲击的琴键,他们走了上去,血液如火焰倾泻,热的仿佛能从他眼里流出来。
就像一种幻觉,想象,或是摆在眼前的无可辩驳的事实。
他们乘风而上站在这头鲸无垠的脊背,清冷的画面填满镜头,舰长任由一望无际的大海和归来的信鸽比自己怀里的病人更有力地占据自己心怀,任由烟花般易散易冷的思绪飘离她炙热柔软的体温。
他无可避免地感到这场旅行的枯燥,感到这艘船里的乘客如一个个无法捕捉的幽灵在走廊和大厅里漂泊,他在黄月光的星辉下试图将她放下来,可少女不愿意地抓紧了。
“……别抛弃我……”
于是迎来短暂的沉默,野火般的热量在琪亚娜脸颊和胸间肆意延烧,伸展罪恶的四肢充斥她的心房。
扑簌扑簌的,似有几滴水坠下,她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地哭了出来,也明白他不会问自己为什么,只是感到来自后背的力量帮助自己缩得更紧、更小,把一切难过的画面和苦难的情绪都深深埋进这颗暂时不会感到疼痛的心脏里。
琪亚娜颤抖着咻然抬起头来,他们又一次四目相对。
眼眶攒着泪,湿润而温热的情绪把他心头洒的满满当当,那澄净剔透的眸子宛如玻璃被石头砸碎顺着蜿蜒街道汇流成渠的海水,令他哑然失声。
她哭了,不知何时积压的情绪早已压抑太久太远,晦涩和苦闷顷刻迸发,那哭泣好像蒙雨从天而降,逼迫他喝下了一瓶爱情的香水,竭尽全力的一段谎言荒诞的故事从他们感伤的记忆中出发。
低声啜泣许久,连泪花满溢月亮,不易察觉的悲伤映着波光粼粼的海面,衔着鸟鸣飞逝天际。
而他们已经缩在了一起,船只在清醒的夜影中沉缓笨重的前行的姿态有如安乐椅般冲淡琪亚娜心中隐晦的伤痛,她不知因何而醉,因何而哭,更想不清楚为什么得钻进他的怀里哭。
沉重的大脑无法做出合理解释,大病初愈似的身体疲倦不堪,她急需一搜温暖的小船,载着她绕过美好希望的好望角什么都不想的睡着,等一觉醒来听见鸟雀的叫声,闻见花香,看见那熟悉的天花板和一成不变的从窗台射入的光线。
可此刻,她眼中尽是燃烧的黄昏,那一次次斩击呼啸而过的烈火,飞身腾空的失重感连着情绪一同变得难以把控。
也许她并不属于这里,也许她与平静随处可见的日常再无瓜葛,甚至连着她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现实本身都是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
但不管怎样,只要她还存在这里,只要他尚存一息,他就不会允许她不符合自己身份的死去,她即便没有鲜花掌声和爱戴,也应该收回属于过去自己的权利。
“琪亚娜……睡吧,当这是一场梦,一场不堪入目的梦就好了。”
想空了,细微的耳语连着琪亚娜嘈杂不已的情绪缄默,他没有问为什么,静静望着她,闪光的橘红色眸子映着琪亚娜澄明的湛蓝色眼眸让她有种照镜子的错觉。
或许是与她感同身受,或许因为他也是这个阶段的过来人,舰长不说话,得心应手的给出琪亚娜想要的回答,他站在一种不成型的制高点上俯瞰她,包裹她,抚慰她的意识渐沉梦乡。
“晚安。”她好像哭累了,只剩下回应的本能, “……晚安。”
腥咸的海风迎面而来。
这个瞬间,他的举动义无反顾:或许是南柯一梦,也可能是永远,且再也不醒来。
夜晚留不住的温度从舰长指尖淌过,沸腾的血液烧红了半边天,一缕清醒的花黄在看不见的沼泽地绽放,清冷的鬓白随风而逝。
“…我是不是被当成太监了?”
他望着睡熟的她苦笑,这话语有点扪心自问的意思。
在这里的第三百个夜晚刚刚过去,夏热腥咸的气味和在水中泡肿发绿的尸体从船边飘过。
和她躲在一起等待消亡的时日,还剩荒诞的四十九年。
犹如敷衍、粗糙的拼凑在一起的片段携着几个破碎的音符谣唱描绘的幻境,翠绿娇嫩的枝丫,温暖如春的旭阳,恬淡闲适的微风,灿烂盈润的星月,和来自朋友家人的友好问候,那一幅幅如油画般的光景悄悄朝她袭来,在少女清晰深刻的记忆之地落下笔笔浓墨重彩,然后干涸,逐渐陈旧,发黄落灰了。
时间是个可耻的小偷,菖蒲色的鸟坠落在地,黄色的月亮不睡,人们分不清彼此的目光。
身后的城市在飘,漆黑的墓园横着两座石碑,打翻了一个不敢给的拥抱。
琪亚娜在谁的目光中睁开眼睛,迟迟醒在空无一人的白色裙摆中央,琥珀色的书页记载最后一秒。
震撼的心跳扩散成无数眼睛的祈祷,看不到、摸不到的毕业旅行空空荡荡,唯独两眼是万花筒一般,在清冷的城市之间彻夜漫游。
她已经记不清认识他多久了,忧郁的命运将他们的相遇安排在一次心血来潮的闲暇约会里,可能是在自己任性要吃炸鸡汉堡的快餐店里,可能是在那个熊熊燃烧的微苦晚霞的注视下,亦是一望无际地夜鸟都该归巢的清醒时分,琪亚娜没有由来地发现对方早已如锈锁般嵌进自己的生命中,后知后觉的她霎时间甚至不敢和他对视,因为不论现在的她还是以后的她,都觉得那眼神实在是太过残忍的温柔了,自己明明没做错事却跟个情窦初开的女孩一般,心跳快的想骂人。
“琪亚娜,别离得太远。”
她跑了起来,而他朝里呼唤,她听见了,于是放慢脚步扭过身来,看到还跟在身后的他。
汹涌的人潮使得舰长难以分辨琪亚娜的身影,嘈杂的脚步和汽笛遮掩男人胆怯的叮嘱。
琪亚娜和行人和舰长并肩走着,走过错落纷繁的斑马线,在红灯亮起的那一刻将城市抛诸脑后。
“舰长真是怕寂寞啊。”
她向他笑着这样说,轻盈的步伐犹如扑扇翅膀想要脱离巢穴的雏鸟,男人跟在她身后没说话。
一阵润风吹来,琪亚娜雪白的长发波浪般在空中舒展着,她明是个刚成年的对男女之事仍感羞涩的少女,却仿佛已经跟某位白发萝莉老妪一样活过很久,翩翩舞动的身姿令舰长有种说不出的感慨,和未察觉发芽的难以言表的好奇。
“不,我只是怕你走丢了找不着回家的路。”
闻言,她侧过头来望向她,穿过大大小小的攒动的人头,天真的笑道“那还不紧紧抓住我?”
“……好好好,败给你了。”
密集的人群恐将他们冲散,山海般浩荡的脚步扰得男人心头烦乱,他和她并肩,注意和她保持一小步的距离,寥寥无几,仿佛天河般遥远的距离。
他是这样注意她,甚至有点稍稍羞涩的喜欢,晓风帮他勾勒她清晰的轮廓,暖阳映照出面颊淡淡的健康的红润,还有大同小异的人们脸上不一样的表情衬托着她的耀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场跨越悲伤别离,死亡新生的战役毫无感慨的过去了,像是暮色夕阳的游云渐渐隐没在透明的夜色,舰长依稀记得她在那时说了句“月色真美。”虽然不知道说给谁听又有什么含义,但那天的月亮确实很漂亮,和一闪一闪的星空互相应和铺展成一页炫彩的诗篇,不经意滑落的流星就是月亮公主的马车,她们仿佛已向月亮走远。
舰长胡思乱想着,抚过的微风和难以分辨的鼎沸人声让他的思考愈发涣散,脑海的画面像是滴上墨的纸花被染脏了。
他佯装不在意地瞟了她一眼,确定她现在心情良好,舒适悠闲,便不在意别的,不在意她能否找到回家的路了,只因她已经到家了。
可思绪又飘远了,他耳边的纷扰被替换成绵润的歌声,光亮的画面变幻太快,一时间竟置身悠远透明的月球之下,他看到了幻觉的真实,看到一席无暇的洁白随风飘荡,闻到如真似幻的沁心脾的芳香。
他不知自己是否患上了新型海尔默兹综合征,不知自己的思想是否已经随着那场史诗战役结束了,记忆通通被染成没有一丝恶意的纯白,宛如琪亚娜眼里的一抹泪花坠落在地。
他没意识甚至没记忆的想起来很多,乱七八糟的不属于他的记忆,都没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快餐店的椅子上,耳边琪亚娜的询问逐渐放大。
“喂,舰长,你吃什么啊。”他回过神来,视线与她交错,愣了一下,本能的反应比下意识没理由的掩饰先一步回答了他:“和你一样的就行了。”
“是吗……”她莫名地把视线移开了,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的男人叫她敞开天窗说话,这位身体跟固定了没什么两样儿的少女说出的话他不知暌违了多久:“那舰长的钱包,可能要大出血了。”
他又愣了一下,而后笑了:“噗哈……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放开吃吧,就当给你迟到的毕业庆祝了。”
“唔……真是狡猾的回答。”
诚如他讲,少女成年了,毕业了,可以不再被约束尽情胡吃海喝,肆意游览尘世,毫无忌惮地寻找自己不敢承认的爱了。
说到这个,身为没有血缘的第三监护人的舰长多少是有点阴郁的,时间和成长的点点滴滴把她的毕业论文磨得噌亮,往日严格的德丽莎更是连看都没看就送给她一个大红花,别人为她欢呼喝彩,在纷飞的毕业礼帽和雪花般书本的落地中褪去稚气,换上新的着装,开始新的人生。
而就是这样隆重盛大的毕业季,他竟然因为纠结人生价值和所谓‘命运’的愚弄思考把自己给逼得精神衰弱生病了。
不知该说造化弄人还是什么别的愚弄。
“这是大人的余裕啦……等到你长大就知道了。”
“可我已经十八岁了。”
是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话术,叫他怀疑她是不是同他一样狡猾。
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回答的他揉了揉鼻子,恰好斜眼看到了正在拥挤的客人间穿梭自如,把菜品精准放在该有的桌号儿上的女服务生,禁不住眉头一挑,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说:“当你像那位姐姐一样自己独立了,能明白人们心里想的是什么了,就是长大了。”
琪亚娜没说话,因为她心里尚未做好给他致命一击的准备。
在监护人的看管下,悄悄发芽成熟长大的她已经褪去什么事情都简单化没心没肺的活力四射的青春女孩的影子,她有了属于自己的武器,且对他来说是精彩绝伦,她占据绝对优势的:他对她持有的依稀朦胧的情感。
“是吗……”她不紧不慢,杏眼半眯视线掠过他,嘴角让人猜不透的微笑给她添上几分优雅神秘的魅力:“那舰长的要求还挺高的。”
他摇了摇头,抬起的嘴角好像是一句无声赞扬:“我怎么感觉你话里有话呢?”
琪亚娜把头扭到一边,摆出一副等餐等的不耐烦的表情传唤彼时舰长口中的服务员大姐姐过来,她视线在他提到她的那一刻就没再变动。
少女一边不易察觉地打量着眼前以后可能自己就会成为此类的亭亭玉立的淑女,一边友好地询问为什么那么慢。
她发现她确实像他说的那样散发着某些她没有的气质,她一面与她没有必要地交谈一面在心里思考自己何时会成为这样的人,见过太多人世常情的沉稳,也有太多应对突发情况的方法,她发觉自己貌似有点唐突的向往,不过并非她这样的,而是他口中的。
琪亚娜和服务员的对话以一句礼貌的“谢谢”结束了,而琪亚娜和她心中的期盼也在几分钟后以一句“算了”草草了结:因为她意识到这个别扭的家伙才不会喜欢他口中那样的她。
他的吝啬,他孩子似的天真和好笑的底线,以及来的不合时宜的神经质,都强调着她眼前究竟是个具有怎样缺陷的男人,而就是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喜欢心血来潮想塑造的形象。
琪亚娜望着他,望着他如黄昏般低垂阴郁的眼眸,不自觉流露出的好意叫反应还是有点迟钝的她咻然脸红,而他似乎也察觉了。
为了显得正常,脑海空白一片的还在淑女路上刚刚迈出第一步的琪亚娜小姐给他讲了个有趣的笑话,来自爱情的笑话,浑然不知她正与自己难以辩驳的爱越拉越远。
“我并不认为,两个人真心实意的爱情有无法原谅的事。”
笑话在这个对少女不知如何是好的意见下结束了,两人拿过服务员递来的点单,回家的路上都没再说话。
他一直沉默着,仿佛心跳和气息不剩一缕,她以为惹他生气了,可还在情绪里的纠结她不知该如何开口,下午的暖风从两人之间掠过,捎来不知何处的寂寞。
琪亚娜随舰长步调一致,她轻松绕过过路行人,视线一刻都不能从他空荡荡的手松开。
她心乱如麻,可到最后,自己想要去牵住那只手的冲动还是没给她一个适合的理由:她和他最后在萤火虫般的淡火色碎隙下分别,琪亚娜看了看手里已经凉掉的汉堡炸鸡,回过神来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带回来,会被大姨妈骂的。
“掉牙的爱情笑话,已经不会再逗人笑了吗……”远处,风声紧密,嫩绿的枝叶在哨声里摇曳,好像天边唉声叹气的渐落的彩霞。
她想着把这东西热热再吃,莫名看到他离去的背影时忽然没了胃口:“唔……晚上估计会饿,到时候吃吧。”
月太高了。
夜晚,薰衣草的花香顺着风的脚步爬进少女卧室,清新的幻梦吹醒了她的梦,如雪般无暇的皎洁弯月透过摇晃的窗帘忽明忽暗,和着风的歌谣听起来像是深陷爱情泥潭的少女啜泣。
她转头看了看时间,已经午夜了,对响起来的肚子她开始好奇自己身体是不是还能再长长,随后本能地借着瓷砖反光出的镀银般的清光地毯穿上了拖鞋朝厨房走去。
下意识的,她跟自己讲着这是为了保证身体健康才在不合适的时间摄取能量,可刚拿起餐桌上那一大袋子的食物霎时才发现已经没人管她了。
喉咙突然犯怵,冷掉的油炸食品味道闻得她有点头晕,她急忙把那袋子玩意放回冰箱,然后思考要不要悄悄点个外卖或者翻墙出去觅个食。
缄默的客厅里,秒针的走动犹如脚步在泥泞里的凝结,阳台的落地窗帘轻盈飘摇,悬着的、转着的,舰长口中优美的针织裙摆荡起琪亚娜心底的一丝忧愁,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地捏了捏胸口,一个不小心打翻了桌子上盛满水的玻璃杯。
那是他每次来自己屋时都会倒的,为的是睡前能求得一夜平稳,只是总会吵醒敏感的她,只是最近他没发出半点动静就悄悄消失,她便自己为他准备了。
琪亚娜走出门去,窗外平静的群星隐约闪烁,给人一种走廊夜风比室内更加清爽的错觉。
柔和的清光衔有鸟鸣,月泪悄然落地,花香的微语和无法捕捉的时间痕迹满溢走廊,她心血来潮,跟月亮玩起了躲猫猫。
嘈杂单一,闪烁光点之下人数寥寥无几的宿舍楼像是深陷冬眠的巨兽,琪亚娜欢快的脚步在走廊回荡着,盖过远处传来的微渺的劳顿喘息。
习惯爬楼梯且正在学习不再打扰琪亚娜休息的男人凭晰明的夜光脑子空荡地盯着手里的一沓报告,这是德丽莎塞给自己的学生们的未来志向。
他不懂得该如何回答她们,回答战斗经验比社会经验丰富不知多少倍的女孩子们的期盼,他试图将谈话时间安排的晚一些,甚至推向未来。
即便学生们不是很乐意,即便他清楚自己逃不开那个越来越近的扎人的日期。
低着头的舰长脑内全是学生的未来,小女孩一样活泼的琪亚娜眼中尽是璀璨夺目的星光,他们毫不意外地撞到了一起,一张张笑容灿烂的照片在沉闷的碰撞声和始料未及的惊呼中飘落。
“对不起对不起,我光顾着……”
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舰长抬起头,那双疲劳不堪的眼睛赫然出现在她眼前时,少女才惊觉她的心早就跟着那场月光洒满厅堂的毕业旅行飘远了,跟着从人群中拼命挤出来驻足她面前,为她由衷送上祝福的,头发乱蓬蓬,跟眼前别无二致的他偷走了。
“……晚上好,舰长。”
话语落地,紧接而来是沉默。
他把散落一地的纸页拾起来,然后去望琪亚娜发红的眼眸,感到身体在发痛,一抽一抽的犹如血液在血管里延迟,令本就愚钝的大脑一发不可收拾的乱了。
窗外鸟儿的鸣叫传来思念,嘹亮的星空之下飘过悠扬无声的夜曲,舰长看着一动不动的琪亚娜迟迟回过神来,竭尽全力想说些什么,说些安慰的话,或没有意义的询问一下。
可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了句“晚安”,擦肩而过。
哒哒哒,镇静微弱的脚步声在琪亚娜脑海回荡着,她回头凝望舰长,看到了逆光的背影,和月眼里一束微弱的火苗。
于是张了张嘴,还没想好该说什么身体倒比脑子先一步行动冲了过去竭尽全力地抱住了他,甚至把他扑倒在地,倒在满溢清光的地毯上。
“琪亚娜…你的活力就不能留给明天吗?”
学生们的未来志愿又一次摔落在地,包括他的。
男人有点想哭,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点上根烟把所有的不清醒全都排出体外,想寻得一个能让他暂时忘记所有难过纠结事儿的温床,想扑倒在温暖的拥抱里毫无根据可言的计划明天该干什么。
他发现自己对一个人的思恋越来清晰得不可理喻,且无法代替,他自己都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无可争辩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不给他一点思考的时间。
“舰长先回答为什么要无视我。”
“我哪里无视你了?”
“你就是无视我!”
孩子似的吵了起来,没有理由的,毫不讲理的,他们自己都不明白的吵了起来。
“那我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嘛?!为什么舰长对我这么冷淡?”
“我现在累的要死哪有时间陪你玩,你要是饿了就自己找吃的去。”
他推搡着,抗拒她,面对少女没由来的莫名其妙的质问精神疲劳积累到极限的男人已经懒得与她争辩,他无视晰明的月光,无视鹤唳风声,更不在意窗外吹进的温润的微湿花香,只想赶紧找个地方抽根烟,然后喝杯水睡觉。
“不嘛,舰长陪我一起去,还是说舰长嫌弃我?”
他感觉她变得陌生了,因为她早已不再这样任性。
“我没有嫌弃你,只是你能不能让你先歇一下,我真的很累了。”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摸着我的胸口说话!”
“你是不是睡蒙了?!”
“我现在清醒的很!”
于是舰长看向琪亚娜闪烁星光的眼眸,看见她面色淡淡的潮红,看见她难为情的羞耻,和不知何时又为何红透的耳根。
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不清楚是自己愿望看到的风景还是积劳成疾的对某种事物的眷恋,他错觉来自她心底的热量携着她这个年纪独有的体香安抚起他的精神,掸去他长期积累的疲惫。
过去那个活泼稚嫩的嗓音在他的脑海里漾起一丝涟漪,和着奇妙的旋律在脑海中尽情沉落,使他吞下口气把视线撇开,整理情绪尝试心平气和地跟她对话:
“琪亚娜,让我休息吧……我太累了。”
“可…”她欲即说些什么掩饰冲动,可忽然的胸口一疼让她把话咽了下去,然后踟蹰着,没有用力地抓着舰长衣角,无声希冀,希冀他能读懂自己的情绪:“……我饿了。”
“饿了就自己弄点吃的,冰箱里还有很多速冻食品。”
“我不会做。”她小声说着,说不清楚来自胸口的疼痛是出自哪种感受,也讲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缩进过去的影子里,因为她早已下定好决心不再他的面前撒娇了:“我不会做,还是和以前一样笨手笨脚的,没有舰长哪天饿死都不奇怪。”
过于清醒,可怕的清醒。
很快的,两句话的时间,琪亚娜不在意胸口的疼痛了,也不想要舰长有没有无视她的回答了,她只想跟以前一样和他聊天说话而不是像这样用对峙的口气一句一个你我的找明彷徨的过往。
身外,树影婆娑,光影交错,清晰勾勒出两人交缠在一起的身影,琪亚娜拽着舰长的衣角,恳求他能一如既往的给自己做顿夜宵,哪怕是速冻食品也好,而舰长则希望她能放过自己,给自己个悄悄哭泣的地方。
他和她对望着,挂在脸上的表情是彼此都不曾见过的,他们读不懂,也不想读懂。
“速冻食品就算煮坏了也能吃,而且……别这样说自己。”
他好像妥协了,像她的那样妥协了。
“……舰长,我饿了。”重复的话语落地,便听见那声叹息,然后迎来清清楚楚的,她最想听到的那个回应:“我带你出去吃吧,躲过德丽莎的视线,出去不知节制地吃一顿。”
少女笑了,鸟唱,树梢,弦月和湿扇交织,薰衣草的香味满溢鼻腔,刹那间他同她一般——睁开眼是梦,闭上眼也是梦。
她醒来,映入眼帘的仍是月光,沉在海里洒落清晖,泛光的粼粼海浪犹如萤火虫般的碎屑,每一片都发散着好闻、闷热的苦味,她不禁微语呢喃,梦想不再和他漂流的未来。
纵使这个未来近在咫尺。
“醒了?”
柔软的男性嗓音传来,还未从恍惚中缓过神的少女本能抬头往上看去,撞上他赤红色缭乱的眼眸。
琪亚娜哼了一声,下意识往他怀里靠了靠,忽然一席夜风吹拂,吹远了一缕云,像烟,黄昏下的炊烟,和照得发热的面颊。
“像做梦一样。”
“你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了。”她轻笑着这样说,耳边尽是男人疲惫的心跳声,眼中盈满看不见的曙星,琪亚娜抿抿嘴唇,从中觉察一丝不太一样的味道,像是血一般的腥甜,明显的铁锈味。
她又笑了,笑的跟个孩子一样,毫无恶意地骂他一句:“梦见舰长这个色狼了。”
“别摸不着头脑的骂人家啊…”他苦笑着回应,可那略显微缩的语气分明知道她指的究竟是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干。”
“是啊,没种的男人。”
她没回他的话,此刻脑内只剩一个不太好的想法,一个她在嘴边踟蹰太久,以至于常常差点脱口而出的宣泄冲动:“阳痿男。舰长的那玩意儿绝对跟簪子一样小巧可爱。”
“叛逆期迟到了是吧?”他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但仍抱着教育者似的态度用最擅长的话术,像是过去推迟面谈日期那样恬不知耻的拆卸她的愤怒:“你再这样下去我可要生气了。”
“那,我们来玩游戏吧。”她突然叫人摸不着头脑地这般说:“跟过去那样,我在舰长手上写字,舰长来猜。”
他无言,抻出手来放在她面前,她微微笑着轻轻描述她的感情:月亮是个哑巴,看着两个傻瓜,静谧空灵的座头鲸上的两人心无旁骛地笔画起来,内心没有由来的淡淡惶恐和对彼此看不清的情愫在少女的描绘中,在男人的掌心上静静发酵、化开,轻轻重重,散开又敛住。
摇曳的风声携着他们不像话的情绪掷还给呼呼大睡的幽灵乘客们,随着冷意荡开,纷纷扰扰,铺展成一条万千世界的银河,又咻然漾起一串风铃响,流落的璀璨光顾缄默洒落他们身,夜仍长,且唱着,宛如一曲自然的摇篮,它微微摇晃着婴儿床,将他们揽入冲动和梦的故乡。
她在他手上写着,他数着,数清了三个字,明了了二十三段笔画。
或许她少写了,因为她是个笨蛋,甚至可能多写了,肉麻的、老掉牙的绵绵笑话。
但无论如何,在月亮下清醒映出的那三个字就是琪亚娜的表达,简单朴素,充满真情实感的爱的笔画,说是一个人,却含着两个人。
彩色浮溢,腾飞,摇醒了空梦,醒来的乘客纷纷走出门。
琪亚娜松开舰长的手,又猝然抓住像是写错字的学生一样急急忙忙地把那些看不见的字擦干净,她冲他笑了笑,露出雪亮的贝齿,跟大狗狗一样。
而他回以微笑,心脏仿佛被攥住一般生疼,即将爆开,彻底死去。
“舰长猜猜我写的什么?”
三个字,清清楚楚的三个字,含着真情实意的人,简单却沉重的、或错误或谎言的二十三笔画,压的他喘不上气。
也促使他忆起了,那个并不美好的,毕生难忘的约会。
他轻笑一声:“能让我们关系从‘再见’变成‘欢迎回来’的三个字。”
她听懂了他的话:“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对吧。”
“是啊……”
“那你愿意接受吗?”
他没回答,合上眼,悄悄追忆过往画面。
而她跟随他的思绪一同前往过去那个绵长,纸飞机一般的夜晚。
不约而同的,不因什么,不为什么,仅仅是那个漫长无边如山河岁月的晚上,星河连同他们挥洒的汗水摇落,清晰反射的熏黄点灯把记忆统统照亮。
至于舰长的回答,他在那时已经给了,只是她因为他反复无常的冷淡和陌生想听他再说一遍而已。
简单无比的字,包含着无比沉重分量的字眼儿,他不像她那样能顺着玩笑话或严肃庄重的气氛诉出口,因为他比她要老,她追不上的老。
可能以后生儿育女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会一脸慈祥的笑着说“孩子让爸爸抱抱”
“我爱你一辈子”这样的话,但现在不会,因为他别扭的心绪,因为他害怕和她相处模式的转变,因为他分明已经到了大叔的年纪却仍旧跟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青涩天真的,对爱情充满憧憬和想象。
在他眼中她是个失忆病人,可从没在意过在她眼中他又是个怎样脆弱的失忆者。
不需要语言,因为担心伤害;收敛女性时而的任性和撒娇,只因不愿看到那毫不遮掩的难色;琪亚娜还记得和他的上次做爱是什么时候,不过她宁愿忘掉那次堪称屈辱的性爱。
她忘了他是何时变成这般对男女爱情畏畏缩缩的胆小鬼,但至少记得这趟对爱情记忆的,毫无作用的海上旅行是因他而起,因为他想帮助自己找到时间对数字的意义。
能作为心理安慰的至少还有自己和他都不熟练的对距离的理解和延续,可毋庸置疑的,她渴望每天跟现在窝在他怀里撒娇,感受他肌肤的温度,扑通扑通的心跳,和有点僵硬的宽厚的手掌,太想太想了。
“舰长……”她思量一会儿,不过三秒,不过星辰闪烁一下,她就再也无法,再也不要拒绝自己了:“我爱你,像哨兵等待自己的爱情那样,我不要再对自己的心意胆怯了,让我任性一次,撒撒娇,好吗?”
不需要谁怀疑,她搞砸了,以前这样,此刻这样,以后仍是这样:琪亚娜凝望着男人犹如垂死挣扎般微弱火苗的眼睛,仿佛新月渗透而出的玉液啪嗒啪嗒掉进海里的渐渐衰亡的情绪,他仅存于此的珍贵无比的事物都在改头换貌。
琪亚娜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希望自己的心愿即便不用说也能让他明白。
而他就这样被她盯着,嘴巴微张,情愿用沉默来代替回答。
“……我不知道。”
他低声道,回答连带着琪亚娜最后微渺的希冀石沉大海。
“可你吻我了。”她不愿相信,无论如何都不肯:“再简单不过的,我爱你,三个字,就这么难以诉诸于口吗?”
“……嗯。”
她简直要发疯了,想要以女人,以面对自己家祖宗时跟他玩命的气魄扯住他衣领质问他,锤他,骂他为什么连未成年少女都随随便便说出来的哪怕蕴含欺骗的三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吐字儿是要给金疙瘩还是什么。
“笨蛋…笨蛋……你为什么…再也没说过爱我了呢……”
大豆的温热滴落甲板,被凉风抚平温度。
她做不到,因为她喜欢他,因为她爱他,爱这个快要窝囊半辈子的比自己年长十岁,正在人生的迷雾中跌跌撞撞的可怜人。
就因为这简简单单抽象无比的字眼,他孩子似的执拗,他的胆小,他们再也没有过恳切而真实的暧昧行为或毫无保留的坦荡了。
舰长没有说话,轻轻揽她入怀。
承受着女孩子眼泪的重量和来自后背一股一股的没有实感的疼痛,他过去想过很多事,如今也仍时常在梦中肆意游览和她抵达的美好的可能性,可他无论怎样都不能,不能去坦坦荡荡的说爱她,好似一场势必阻碍他寻求爱情的与心理暗示的斗争,他有那么多个能推开她的房门坐在床边说爱她的奇迹晚夜,亦有数不清的机会小声诉说他的好奇,他对名为琪亚娜·卡斯兰娜这个女人的好奇。
可他妈的他说不清啊,跟自己未曾期盼的命运一样。
他迄今为止追求过多少不切实际的目标了,毫无可能的胜利,心甘情愿为他效命半生的下属,数不清的人命和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命,他哪个没有牢握手中?
但那个字,那个令他无比沉痛的字和人,每当面对它时他就像是患上没有由来的精神疾病,深陷失眠错乱的恐慌中疲于逃避和躲藏,怎么可能还有时间和胆量面对?
“…对不起,原谅我。”
“我到现在原谅过你多少次了……”
拥抱挤得他喘不上气,舰长手里摇晃着星光,闪耀的灯火明灭可见,亦如琪亚娜剔透冰莹的眼眸,盈满泪花,噙着,压抑着,倒映他们清晰无比的身影。
“你觉得晚了吗。”
“我们从来没有晚过,现在是,未来也是。”
她信誓旦旦,义无反顾。
如果搞砸了一段举步维艰的关系,那就将它重新铸造,让它脱胎换骨,哪怕是错误的,哪怕这种新关系会将他们冲向不知何处的终点。
但现在,这个瞬间,琪亚娜把深埋心底的话捞出来,把在嘴里踟蹰太久太久的情绪用寥寥无几的几个字宣泄而出时,就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她和他建立一份完美无缺的爱情了。
因为他们的故事还很长,满载如雾霭般朦胧的充斥憎恶的爱的过往。
“你等来黎明了吗?”
“我早就睡醒了。”
后来,她问他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片辽阔无垠的大海,他说随时可以,于是他们走了,没有犹豫,没有眷恋,跟着幽灵乘客们的脚步下了船。
对琪亚娜来讲,那场没有意义的海上旅行给予她的,不过回忆一次约会的时间,她与他的第一次有严重结果的约会,在她脑海里犹如第三者的摄像机般清晰而严谨:
“来,琪亚娜同学,请告诉我你的兴趣爱好和对未来的打算。”
“好!琪亚娜·卡斯兰娜,今年十九岁,兴趣爱好是零食游戏和睡觉,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以后什么都不干让大姨妈或舰长成天养着我快乐的活过一生!”
“笨蛋我没叫你说这个!”
一成不变的办公室内,男人和少女面对面坐着,他们互相远眺,企图在一问一答的短暂沉默中寻获对方不可视的未来是否仍存在自己影子的可能性。
而后来,他们知道了站在身边搀扶那人的背影就是自己,就也安了心,沉在短暂浓郁的喜悦的他们全然忘了人生还很长,他们还得学会变老这一事实。
虽然那夜过去他们的关系有了微妙的改变,但至少不会被旁人看出来,至少没有干扰到他们对对方的表面印象:舰长和琪亚娜你言我语地聊了半个小时,最终得出她的人生最起码得找上一个能负责半辈子的监护人的结论,言简意赅的综合起来这个长不大的家伙可以继续待在圣芙蕾雅兼任女武神一职,顺便在哪时哪刻找找她的无暇爱情。
“唉……我是真不该对你抱有期望。”
他搁笔,红色短发随吹来的微风漾荡给予琪亚娜一席幸福的恍惚,她仿佛看到夕阳沉落,温暖晓风披散花语衔来清新的香味簇拥倚靠彼此肩头,亲密无间的老人们。
她晃神,随之幻觉给予她一种别样的冲动令她站起来双手扑在办公桌沿,直冒光的双眼盯得男人一时间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舰长,有空陪我出去逛逛吗。”
听闻,他没立刻说话,或者是来不及。
男人呆呆地凝望琪亚娜晶莹剔透的眼眸,忽然间不知是顺着窗台飘进的热情晓风吹的他脑袋发涨还是少女迷人的体香迫使大脑清醒,在男人大部分时间都对过去画面星碎模糊的记忆里,在他早已对自己失去信心,死死抱紧他最后一丝不可能的期待的垂死挣扎般的思绪里,他的思量从没有过这个瞬间的分明。
鸟雀悠扬地唱了起来,叶子簌簌摇晃,葱茏忧郁的自然生机将陆陆续续从教学楼走出的学生们送往新的明天,她们每个人都与他有过几分钟的谈话,她们每个人都给了他一份满意的答卷,然后离开办公室,离开这里,追逐时间,在人生的教导下慢慢成熟。
“你为什么不是她们的一员呢,琪亚娜。”舰长用她不会觉察的音量念道,然后关上电脑,没有多余思考,他认识她到现在头一次这么草率的答应了她的请求:“走吧,当是陪你散步。”
她笑了,清澈的笑声如悦耳风铃:“嘻嘻,舰长最好了。”
“你也该学会长大了。”
而今天过去,他们都改变了。
或许不是他口中含义,也并非迎接了他所期望的所剩无几的荒唐,但那夜,她和他在雨中凭借酒劲儿混合再熟悉不过的咖啡苦味一同迈进了新的一段关系,一段令他们都受罪的,建立之初就几乎分崩离析的关系。
可到最后,他们都觉得不堪回首的错误却成了他们回到从前的重要节点,甚至在舰长、琪亚娜老去后都常想,如果那晚的感性没有盖过理性,如果理性里岑杂的感性多过本能,那他们会不会从此再无瓜葛。
一个人总会迎来独属自己的爱的结局,而他们所爱的人会思考那里面是否包括自己,琪亚娜是这样,舰长也不意外:他们的出门从来只是买材料,满足哪一方的食欲或物欲,再者厌倦学校的课程想要追逐自由什么的。
他们像对相亲凑合到一起尚未了解彼此的格格不入的情侣一般,其中一个某种意义上还能算作高龄以至于另一方在行人眼中跟个空有长相品味差到不行的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似的,被别人在内心指指点点。
“好闲……”
“是啊,好闲。”
天暖,坐着捧杯,相顾无言。
空气仿佛凝结,琪亚娜和舰长在短短三个小时内有数不清的欲言又止,多少次不约而同的噤声。
手里是热咖啡手腕绑着吼姆宣传人员送的气球以防飞走,他们感到气氛沉闷而僵硬,却都不敢开口点破。
彼时他们逆着阳光送别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同学,此时他们唯恐避之不及刺挠的光线藏在长木廊的阴影下。
“人生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她自己都不明白地问了一句。
换来男人百无聊赖的回答: “在于结婚生子,然后让自己的孩子结婚生子,就人的一生而言也差不多美满了。”
“好粗鲁的一生啊…”
闻言的他斜了她一眼,问:“那琪亚娜觉得幸福的人生应该是怎样的?”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因为罗曼蒂克式或柏拉图式恋爱对这个世界的人们而言都太困难了,我们没有那么多资格问人生要那么多,耀眼的功勋也不会将这些当作馈赠赠予我们。”
“难得从你嘴里说出这么有营养的话。”
越是发现,越是明白,那浮动的记忆就如咖啡色的天空把心跳的颜色填满,在每个人白皙娇嫩的肌肤上刻下沉溺却又觉得无所谓的疤痕。
浸在夜晚的人们摆动着,他们欣赏天上璀璨的星空爱情,向往不属于自己的爱的结局,宁可当作别人幸福的旁白也不愿从苍白的现实中清醒。
琪亚娜比舰长想的懂得多,倒不如说不懂才是荒唐。
她经历了,见证了那么多跌宕起伏的生离死别,怎么可能只有那么点微不足道的成长。
“是啊,跟你一样。”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堵的他说不出话。
跟他一样,什么跟他一样?
时而脱口而出的大道理,毫无用处的自顾自失落颓丧,还是义无反顾的白痴行为?
他想不明白她怎么会说跟他一样,她哪里跟他一样?
明明从性别年龄样貌来讲他们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他思忖着,毫无理由的,突然像个傻子一样说:
“我们从来没有相似点。”
“我们有。”
“从来没有。”
急于争辩的男人不知道,他们有,而且很多,因为他们都见过彼此没见过的景象,登上过彼此不曾想象的高峰,同样有跟随年龄一生,无法填补,无法遮掩的赤裸裸的缺陷。
这一点琪亚娜看的比他更清楚,毕竟跟随他将近四年,再讨厌一个人这一天天的见面也能理解他各种各样的行为习惯和面对突发事件的及时反应,更别说他与她如影随形。
“啊~啊~倔脾气。”
她放弃了,双手往后一撑,软绵绵的语气和着白云在空中漂游。
“你不也是吗?有的时候怎么劝也劝不回来。”
“所以你看啊,这不就是我们的相似之处吗。”
他把头撇了过去:“谎话。”
琪亚娜感到和他共度的时间是如此煎熬,除去自己对行为的把控失去了信心的缘故,也有他变得陌生的错觉。
她疑惑,她矛盾,同样害怕,害怕自己没有自觉的认知和不时空白的记忆会将她冲往世界的那一头。
“我们是同类人舰长,虽然我很依赖你,但也能自己独立。”她说“比如在战场上,在日常中,在不谋而合的想法里,又或者是刚才的无言欢送,因为我们都没有说真话。”
“你又知道了?”
“是啊。” 她应答道:“因为我们是同唔!咳咳咳……好苦!!”
她学着他的模样小口小口啜饮咖啡,未曾想过自己从没接触的东西是如此难以下咽,即刻在嘴巴里迸发的苦涩害她差点把黑液体吐出来,急急忙忙咽下还呛到了气管,求助的无意间推开了帮助的那只手,待过舰长一阵忙里忙外的拍碰才使得这位血和泪都流过不少却怎么也适应不了他喜欢的东西的战士缓过气来。
他哭笑不得,接走她手里的罐装咖啡,把一旁以防万一买来的凉茶递给她道:
“别让苦涩浸润你的生活,琪亚娜。”
“……哦。”
“不过倒也没关系,至少这几年我会替代德丽莎看管你,毕竟她的可爱侄女要是嫁了个不好的男人我是得挨打的。”
她显得有点失落,但终究没说什么。
“那…舰长,你是怎么看我的?”
闻言,他扭过头来视线朝向他,赤色如火的七月烈阳毫不费力便烧起琪亚娜本就扑通乱跳的心脏,她感到时间是烫锅似的难熬,在男人一成不变却感大不相同的凝视中,在琪亚娜火焰般迸开的肆意燃烧的脸颊温度给予她美好的浅浅幻觉里,琪亚娜与她迟迟等待的爱情再一次拉开距离。
“监护人和被监护人的关系吧,跟一开始一样,没有半分区别。”
她的呼吸屏住了:“是吗…”
一席温润舒适的暖风过去,淌过额头的汗液滴落,沉默又涨潮了。
分明清醒的感到烦躁,感到憋屈,就像是亲眼见到自己这辈子都不敢想的能把所有怀揣的尚未实现的美好未来推翻一般荒诞而愤怒。
琪亚娜近乎是怒不可遏但找不到东西发泄地把凉茶甩到一边,摔到地上。
面对近在咫尺的他,面对在感情方面有明显意思却跟个可怜的哨兵似的罄竹难书的自己,她无话可说。
沉默的风带起一阵跋扈的洪流从天空那头奔涌而来,不管是自己还是对方,不论身体还是内心,她都以不可思议又难以置信的好奇与震惊,宛如一头嗥叫的野兽抓住他的手腕,不顾颠倒一地的叫他来不及反应的苦咖啡拽他过来。
而他感觉他鼻前也有咖啡香,或者说她本身就是他嘴里的苦咖啡那般。
螓首微微低下,嘴里的话语没有半分犹豫,来自手腕的力道如少女竭尽全力想要得到他答案的冲动,烫得他说不出话。
“舰长…告诉我,我和你到底是真挚没有保留的友情,还是尚未开封的爱情呢。”
他清清楚楚看到她眼里的渴望,听见她分明颤抖的声线,恳求似的语气。
爱的欲望和局促的心跳同样压的他喘不上气,他已跟他不敢承认的爱相隔太远,时间把这位失忆者的野心消磨殆尽,到最后他甚至认为只要能待在她身边守望她就够了。
男人对少女当然有朦胧的情感,犹如一层水雾似的稀薄,触手可及。
可胆怯和懦弱不知不觉间隔开他们的距离直到天各一方,到最后他都认定这份为难自己的爱情早就趁自己没发现时悄悄见了鬼。
舰长推开她的手,没有用力,那么温柔,宛如安抚哭泣的婴儿般轻静。
他望着亚娜冰颖的眸子,直面她恳切的态度,却逃避那份急不可耐的冲动的拭去她的眼泪。
过往的遗憾似溜走似留存,他们都不清楚,舰长只知道自己无法允许琪亚娜强迫她爱他,这不是爱,而是对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有了依恋进而模糊成的所谓的“爱”。
但她是否真正爱自己他也不懂,男人只感自己心脏是前所未有的沉重,难以置信的紊乱,仿佛脊液被抽走,水分被风干,接着连个体的存在都被话语抹去。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她的爱是如此脆弱不堪,如此稚嫩,如此纯粹。
晓风拂过,吹开了琪亚娜飘飘白发,乱了她的容颜。
此时此刻,这个偌大而嘈杂的世界,匆匆行人无数双眼睛的监视和天空毫不避讳的言语,甚至反射出的背叛的怜悯心都在催促他,催促他接受他不想要的爱,不知何时遗忘的爱。
他对于她的问题有准备同等重量的回答,可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打的他措不及防,在那夜时他还没感受到她的眼泪是多么遥远、易碎,像一滴冰莹的晶,裂开的那一刻仿佛也打碎了他的世界。
心跳声即将震碎耳膜,升高的体温要把血液蒸干,好像琪亚娜再说一句这样的话他就会晕过去,然后永远不再醒来。
男人不愿直视她的感情,直视自己已经习惯维持害怕改变的关系,比起逼迫他甚至宁愿死去。
他感到真爱的话如此残忍,一把暗藏杀机的刀,清澈而充斥爱慕的眼眸是摄魂夺魄的毒药,呼哧呼哧荆棘般打在肉体的疼痛和着心底浮上来的悲哀、恐慌、惊惧三种情绪压在他心头,他负重不堪,可他避无可避。
风又抚过,腾荡的自然之声有如婴儿的咯咯笑,甜柔,听得人心碎。
舰长颤抖着,嗫嚅着,呢喃着,从眼角淌下的眼泪是他潜藏的伪善和贯穿始终的懦弱,他悲恸,心塘波涛万丈,好像是随后垂死挣扎的本能领导他启齿,颤抖的声线是缴械投降前的最后倔强,不论结果的是与否,还是未来死前对医生如实坦白的幻觉,他都得承认,这时的他把自己弄丢了。
“琪亚娜……你为什么会爱我呢。”
对琪亚娜而言,梦就该是梦,只属于过去式;对舰长来说,借用酒精和尼古丁咽下的愁也仅仅是咽下,不会出现半分实感。
可现在,对同种东西与事物的向往和对对方不言而喻的霓虹灯般的缭乱在他们认识彼此接受自己的潜移默化中把他们的思绪与认同凑在一起,让她与他有了种模糊的、支离破碎的幻景:也许对一个人爱的承认只需要一次放手一搏的勇气。
在某时某刻被唤醒的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扰乱思考和理智,猝不及防却是那般意料之内的温暖拥抱,在嘈杂的心跳声里那妖润的唇落在耳旁悄然低语,说喜欢,说爱,说所知道的对对方的一切,然后沉沦在感情的失重恣意漂游,没有理由,同样不需要理由。
她感到荒唐的笑了,像是她刚认识他的那个年纪似的笑了:“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
就像这句话本身:不需要理由,只是依赖他,惦记他,对他抱有好感,希望能一直待在自己身边这样。
无需任何解释,无关乎所有邂逅或一见钟情似的话语,琪亚娜一如既往的天真认为爱一个人并没有那么复杂,那么抽象,那么矛盾,关于这个字眼的一切事物本身都不过是不够坚定、不够坦荡,不够清醒。
当然,她再也无法忍受任何委屈的同时也剥夺了他反驳的权利,但她相信他会原谅自己,如果不是因为长时间的相识,她就不会有这么一个苦不堪言的瞬间,甚至觉得暴力比一切话语都来得简单来得直白。
与其你情我愿甚至不如跟西琳那样先把身体搞到手精神问题以后再议的简单,毕竟她是律者,哪怕不用律者形态也能把这个疲惫羸弱的男人压倒在地肆意妄为,可她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不还是因为那么点少女心那么点对青涩初恋的期盼和对爱情幻想的可笑的憧憬。
是爱的代价,是该偿还过去依赖和拜托的债务,还是想要得到他就不得不向自己向未来支付昂贵痛苦的价格?
她都不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一个还对人生最重要最飘忽不定的事情处于孩童般天真无邪的少女如果能明白其中的缘由那才跟自己经历这么多最终还是倒霉的一事无成一样见了鬼了。
“…这不就是你的任性吗……”他嗫嚅着,感到心悸:“你没有在照镜子,琪亚娜。”
“那我怎样才能算得上照镜子!?”
“我不知道,我这辈子都满身泥还连镜子都找不着!”
琪亚娜不想说话了,不会给他任何一个反驳的机会了:过往的程式那般,她如今对他还是如此。
风雨交加的任性,竭尽全力只为完成一个小小举动的决心,以及诗人般被霜染白却又重新燃起熊熊烈火的心,她吻上了他的唇,猝不及防,不给理由,没有征兆,只是一次眨眼,那在空中飘荡的白发便遮住了他的视线。
随之唇齿扑来的湿热感令他的感官回温,他怔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彼岸是深不见底的潭水淹没他,连带着少女羞涩的暴力,爱欲的野蛮,和那份他感到窒息的献身,融化了他心中春天的浮冰。
双唇轻颤着,和着点点水声,缕缕香味,还有少女生涩的呜咽,在男人脑海回荡,丝绸般的柔滑,书本似的厚重。
可舰长就像失落的溺水者,无法呼吸,无法呼救,连一个艰难的字都拼不完整,他难掩脸上的失落、悲哀,和世界对怀里少女不公的愤怒。
她的人生不应该栽在他手里,不应该像是为了金钱还是什么肤浅的别的东西的而廉价献身。
她有比这多得多的权利去找一个更好的爱人,甚至无关男女,直到寻得真爱的尽头。
是啊,应该这样,倒不如说就是这样。
凭什么这个女孩就要被束缚在愚钝的花环里,为一个又一个黎明的可能性祈祷,不知不觉中深陷梦幻的泥泞中,在摸不着的迷雾中搞混方向,化身被思念叨扰的直说胡话的疯子,这怎么想都是荒缪而不公平的。
可是,可是啊,如果一切真的能这样那看到这个未来的自己又为何想流泪,会有紧紧抱住这个正在明示自己行为的少女的冲动,这些无耻的作用又该作何解释,因为爱?
因为不舍?
还是因为他自顾自逃避但早已追上他的自私?
他搞不懂,就像少女搞不懂他的想法那样搞不懂自己的想法,倘若一个问题只能回答是与否,那她对他问的全部他都会毫无犹豫地说不,或许是错误的,也可能暮色般的危险,但只要是这个女孩的所有有关自己的欲望,那他就会不假思索不加解释的否定,反反复复的绝无第二答案的可能。
那么,理应明了的事,自己为什么又一次抱紧了她,在风中在嗫嚅着,在淆乱的心跳中把她死死地压进怀里,像是她爱自己而不顾一切的那样爱她,他问自己有那样的权利有那样的资格吗,答案无可奉告。
因为时间会给他查明真相的机会。
纵使他并不相信自己,纵使他之后仍是懦弱不堪的,纵使这之后的之后,一切已该尘埃落定自己还是因心血来潮的想法干扰了她的打算,命运也会宽恕他,因为他所做的一切没有对错,他的人生已经连同那场史无前例的战役被埋进了坟墓,归为尘土,无需再用任何东西衡量左右。
他是个指挥官,是个一群少女们眼中有担当有能力有个性的话事人,在群星间闪烁不一样的形状,却又因泛滥的同情和感性被太渺小太渺小的事物绑架,如此荒诞,如此难看,狼狈的神秘。
一个人生近乎是全部奉献给她们的年轻人,一个把所有精力跟个傻子似的挥霍给本应没有结果可言的胜利的男人,他最后剩下的怜悯般的一点儿凭什么不能留给自己?
答案过于模糊了,而他也不想再找了,因为那真相可有可无,因为他已累倒在少女爱情的中央。
好久,几乎是舰长把过去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回忆了一遍的好久,走马灯似的一幅幅闪过的画面和慢吞吞的呜咽夺走了他的所有。
唯独把痛苦的思量留了下来,剩给这个仿佛染上霍乱的男人:那孤独的,热烈的,独一无二的少女体温在凉意与暖意中融化,觉得时间大概差不多的琪亚娜艰难地离开男人嘴唇,接着以一种他永久读不懂的眼神望向他,好像是在询问他的意见。
“这样…够了吗…”
她有些底气不足,不过没关系,因为他会帮她的,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正如琪亚娜彼时恳求他希望得到一个清晰决然的答案那般,被她吻过的男人不会再有半分犹豫,他用着她忍无可忍的愤怒义无反顾的,自暴自弃地重温与她的肉体的对话,于是那湿濡再次沾染畸形的爱的欲望,再次浸入两人的心底,成为他们那个特殊的糟糕透顶的一生中绝无仅有的标志:这也许才是他们爱情的伊始,时间流逝落日,邪门的佳话。
今夜,他们为了确信这并非梦境而泡在迷幻的杯盏中学着随处可见的小情侣那般尽情品尝了彼此的味道,与其当是一种确信的方式不如说是自己给自己上的强心剂,没有用处,多此一举的强心剂。
清晨醒来的舰长看见斜落一地的光辉,看见小母鹿身姿的美人正用纤纤玉指抚摸自己的脸颊,闻见如真似幻的新鲜花香,听到近在咫尺的爱情低语。
而他脸颊温红,重回昨夜她亲吻他胸膛时的蓓蕾般的羞涩。
于是他感觉到了,感觉到了琪亚娜柔嫩的指腹再次淌过自己坚实的胸膛,然后打转圈,露出玩味的笑意,那冰晶般剔透美丽的瞳眸宛如诗人在夏日月光下感慨万千的十四行精妙绝伦的诗,并且不会有任何人来否定它的权威性,因为她配得上这样的美,这样的腻味,不会有半分出入的残忍。
可明晚,舰长便从短暂得难以置信的幸福中回过神了,懦弱的纠结和哮喘病似的局促紧随而至:他没办法再面对她了,至少在她清醒时没办法再说爱她了。
因为某只从黑暗中伸出的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使他像胎儿似的蜷缩着,包裹在自我意识的被单里。
他试着用不易察觉的谨慎一点点疏离她,慢慢隔开和她的距离与关系,然后在差不多的时候一鼓作气逃走。
这个计划表上面天衣无缝,因为她的迟钝,她对他不时猫儿似的挠人的依赖,和每到夜晚便会在床上等他的安分。
这些都叫他感到恶心的自卑,他配不上她,也不想和她有这种关系,到头来他和她的爱情不是姬子口中的绚烂热烈的红玫瑰色,它变成了一种更复杂而深邃的颜色,是黑的纯粹,还是无暇的白中岑杂一点点难以觉察的精致的灰,舰长不懂,因为他终于还是被她发现了。
那是做爱后的第三月,第三个星期五下午十六点的五十二分,她第二次打翻黑咖啡的那个瞬间,琪亚娜没有半分犹豫地叫出了声,她感觉自己像个路痴,像个色盲,像个傻子。
她问他为什么就是分不清他,为什么他变得那么陌生,却又叫她说不出口的熟悉,跟一个玻璃瓶似的,里面的东西一干二净,唯独留给她的躯壳那么灿烂绮丽。
她该怎样替他寻回过去他有意无意遗失的事物。
“舰长……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说实话呢?”
对面质问,面对那听的人欲泣的恳求,他哑口无言:他对她有太多太多的半真半假的回答,以至于到最后都分不清是自己的谎言岑杂了真实性,还是真话里面夹杂了无关紧要的谎言。
舰长沉默半晌,刚要说点什么徒然被一股力量止住步伐。
这已经不知多少次,她总能快自己一步,总会将自己的决意硬生生塞回去,闷得没处发泄:琪亚娜堵住了他的唇,在爆发的愤怒后她转而被一种新的期待吞没,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重拾耐心重新站到自己爱情的中央,在那已经干涸的喷泉旁一步步引导他的步履。
她比他坚定,比他有耐心,最重要的是她爱他爱的彻彻底底,死心塌地。
她在日常中快他一步,亦会在领略爱情本质上快他一步,在两人生命尽头背信弃义地丢下他死去。
她与他的爱情早就被两人性格的不搭,心情的反复和麻乱的心结挤到不知何处的边角,和未来挤在了一起,不可分离。
所以他们才下了船,因为它早已送他们到夜深人静的未来。
这场由少女借口展开的旅行的唯一作用就是让舰长明白船的颠簸比汽车的幅度还要大,不然她不会刚踏出去一步就把晚饭给全部吐出来了。
除此之外,就是他想他不可能一直逃下去,纵使他早已筋疲力尽,倒在爱情的十字路口,倒在琪亚娜清清楚楚的二十三笔画间。
未来,会有一首绚烂的诗篇广为流传,它用短短二十三个字记载了一对男女的瞬间,无比通透的阐述了那场由花瓣、温风、夕阳落日和誓言点缀的婚礼:不是拼凑,不是组装,它本身就是风会吹,雨会掉下,树叶褪色,植物熟透,黎明与黑夜接憧而至的那般自然,响彻自然之声,摇摆的花茎和温柔丝滑的鸟鸣便是为他们喝的彩,因为他们接吻了,因为他们明白了他们是为彼此而笑。
在那天的前一晚,琪亚娜和舰长躺倒在树下数星星,数过去和未来的日子,和他们剩下用来和解的日子:他们仔仔细细从里到外的翻了翻过去相片,在嘹亮的星空画卷和荼蘼花的簇拥下一页又一页地翻来那可笑好笑玩笑似的爱情。
这时他们的关系已经是那时少女口中的爱情笑话般,恰如舰长认为的那样,没人能阻止真心实意的两人建立一份稳固的爱情,他们会在进一步更进一步的认识中看清对方本来的面目,无关面子,没有遮掩,也不会出现半分虚假,他们做了第一次爱后舰长就总会想,想与他不自觉想的有悖论的荒缪天真,可真正荒缪的是它们都找上门,实现了,跟所幻想的紧密相合。
天上,星船满载清河,徒留一道澄净盈润的斑驳轻轻洒在琪亚娜秀丽的面庞。
午夜的十二点时钟塔精确地响彻绿原,于是风与枝叶,花虫鸟雀悄悄改变了她本有的魅力,她显得更加虚幻迷人。
不过他不会感到自卑了,因为他已正视她的爱,在他们踏足这片土地的第三月的第三个星期五的下午十五点二十五分。
他们在沉默中二次凝望对方,但心知肚明不会再看出什么了,像是完完整整的两人都被要求去看心理医生那般,他们被诊断出了相同的病症,那可能是小说漫画里常见的思念成疾的花吐症,可能是乘晚风遨游星海的梦游症,也可能是为同种事物而分毫不差的过激反应。
但不论如何,他们无可置疑自己已经不在乎什么了,因为这关系持续太久,因为他们愿意选择了更不负责任的方式来解决自己的问题:那就是将一切推给未来。
可以后他们重新跟这样回忆过往时,叫他们哭笑不得的是他们比现在更加幸福。
“舰长,我们还剩下什么?”
数不清的时间里,每当她问他与此类似的问题时,她的眼神从没变过,四年,上涨了整整四年的海洋。
“我不知道,可能不剩什么了。”他摇了摇头,闪烁的星点是跃起的琴键,优美的旋律凝结了悠扬的海,他此刻就看着她,看着琪亚娜澄澈的眼睛,忽然心脏沉静,一切烦乱都抛诸脑后:“但,我们会在未来创造更多。”
他们还有距离吗?
他们有。
心存芥蒂吗?
存在。
他们仍一如既往,琪亚娜在他面前基本口无遮拦,舰长面对她的任性时,面对自己的逐渐黯淡的心绪时惊慌失措吗?
不是。
男人再次扮演运筹帷幄的指挥官处事不惊,少女也渐渐学会了无声的爱和出于细节与小动作的撒娇。
那他们改变了吗?
答案不是,也不会是。
对他们,对两个已经失去自己的年轻人,时间不会给更多,他们的爱情要么随荼蘼花带走所有,要么成为伯利恒之星创造奇迹,至于从何下手,时间同样不会给他们更多,因为这是本能和直觉的要务所在。
天上月亮很圆,在海的余波中静静摇晃,少女耀眼的白发铺泻一床光芒,扰乱他梦的故乡。
琪亚娜应着风的节拍站起身踮起脚尖摘下一颗被吹落的星星,无暇的自然灯光便如此停驻在舰长眼前:那朦胧的、柔和的光晕背后是少女一如既往的微笑,夜燕似的晚风吹开了青青草地,抹花了斜阳与小巷。
琪亚娜向他抛来好意的橄榄枝而他默契地接住,随之庞然身躯填满少女视野,刹那间的黑暗比一切虚伪的善意都来的实在。
“我们再走走吧。”她呢喃,是薄暮般的醇厚,犹如杯盏里清澈的圆月:“这样,我们才能抛开一切。”
“这次是因为什么?”
琪亚娜终于能说出那句话了。
不是发现被欺骗时的愤怒,不是自顾自困扰的憋屈,也并非担忧与怯弱共存的烦闷。
她堂堂正正,句句真实的哼出声来,届时,月光乘夜风,点燃了遍地沾染夜露的植物与鲜花。
“因为爱。”
他们走起来,仿佛过渡的路途,同以前分毫不差。
少女在前男人在后,他追逐着她,呼唤她别跑的太远容易迷路,可轻盈的蝴蝶在温润中翩翩舞动,披上澄净梦幻的婚纱在盎然绿意中欢快跳动,惹得一身花香。
那许久未变的少女时而像兔子时而像雏鸟一样,呱呱落地,揣着好奇与期待在这个世界中留下她的的痕迹,却总会叫人迷失方向,那呼哧呼哧闪过一道细密的黑影,可能就是少女溜过草地被捕捉到的瞬间。
“琪亚娜,别走太远。”
他呼唤她,害怕寂寞,害怕孤独。
一切幻想,一切温柔,都浸润在月光海中,风的节奏打起灵动优美的调子,浑厚与清醒共鸣的凉意宛如双簧管与小提琴在月灯下共舞的步骤,它们高高跃起翻过男人宽厚的脊背心无旁骛地追随前方美丽的月亮公主一睹她的芳容,短暂拉开了他们的距离。
胜过世界最贵胭脂的少女脸红的温度扑散了风与草的热情,眨眼了无痕迹。
绵逸清新的花香莺语自觉撤留在后,随时等待公主的号令。
而被她早早抛远的男人仍马不停蹄地寻找她的身影,那轻盈晰明而透彻的舞姿被终究被月光点亮,仿佛万千家灯火透过窗户纷纷跟随她的脚步飞向远方,由银光编织的裙纱,从星海拾起的耳坠,收获绣球荚蒾的面纱,戴上蕾丝花的手套,在风和兽的目光的簇拥下纤美不失端庄的身体满溢晚香玉的味道,长长裙尾一直铺到世界的那一头。
她驻足,在她的婚礼殿堂,静静等待独一无二的心上人穿过着满盈爱与美好的花门,掀开头纱,亲吻她的红唇,许下一生不变的誓言。
‘您的爱人何时会到呢?’
她隐约听见这样的询问,不知源自哪里,但两三分钟过去,这样的好意便了无踪影了。
“他已经到了。”
夏叶滋润蝉鸣,送来男人沉缓的脚步,也为她带来了整个世界:他还是那样,疲惫的神色,因劳顿而困倦的身体,还有那头显眼艳红色短发,从中梳开的苍白的中缝衬托出他亘古不变的忧郁气质,那仓促而显得羞愧的心跳清清楚楚反应在脸上,她难得见到他红脸。
是没有过多打扮,没有做出应有的面对婚礼的准备,还是愧对眼前温软如玉的新娘,琪亚娜并不在意,他能像抢婚似的赶到这里对她来讲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都说了……别跑太远……”
舰长内心答案很清楚。
不管是被她吻住的那一刻,还是将她搂入怀里的时候,亦或者现在这个奇迹般的瞬间,他都不曾说过爱她,没有真心实意,芥蒂与踟蹰荡然无存地坦诚恳切地说爱她,而现在他可以了,有了毫无保留地说爱她,许诺誓言的资格:夜露紧紧拥抱倦怠的身躯,晰明的光晕和着缤纷鲜艳色彩一遍遍强调月亮将自己任性的女儿托付出去,舰长和琪亚娜轻颤着,心知肚明这个时刻是多么不可思议,叫人感慨,哭笑不得。
在澄净的光辉中舰长揭开少女从未有过隐瞒的面纱,看见那因羞涩而红扑扑的脸颊,闭上眼睛和她互相亲吻而他们的终生约定,也应当与月亮永不分离。
或许是幻觉将他们领入了同种梦境,只是他们毫无发觉,也毫不在意。
因为这场幻觉的婚礼还有其他人观看,远处飘来阵阵清扬的笛声便是何人送来的祝福,仿佛一簇火忽然乍起,把夜空渲染成瑰红色,温度与夜空闪耀,一颗颗恩惠的流星滑落天际,在缥缈的瞬间见证并为这对仍被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的男女告别,它们走了,连着舰长和琪亚娜的记忆一同带走了。
在那个瞬间,在琪亚娜眼眶幸福的泪花点亮星光,倾泻的星河倒入世间,自然之声与透明的斑驳同舞,牵起阴影与远处诗人突发而出的灵感写下的诗句悠然漂游,环绕在沉浸于幸福中的他们身边。
它们肯定了,自己为爱而生,同样要为爱而死,因为再也没有什么比为爱情献身更光荣的了。
所以他们被永久封存这里,等时间过去不多不少的四十年。
没有遗憾,没有眷恋,无比幸福快乐地随那人向月球奔去的生命消逝在一抹温暖的光线里:那场如浮沫溢出酒杯,漫无边际的爱的婚礼对他们而言的唯一收获就是可以永远地把过去记忆封存在这里,因为没有谁会在这片偏僻的花园之上建立初次的爱情,这里是亡命之地,它不应当存在于这个世界。
亲吻过后,舰长和琪亚娜都不再追寻什么了,比起以前珍贵无比但某方面极其不愉快的记忆,他们更愿意把未来的所有刻入脑海,成为死亡前能凑在一起牵住手津津乐道的话题。
他们就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对彼此的任何新事都来不及询问,更学不会跟随垂暮的时间一同变老,不过他们会被原谅,因为没有什么会再拘束他们的关系了。
男人与少女久违的做了爱,这一次的他们心有灵犀,异常默契的抓到对方的手,捕捉后退的视线,和分外羞涩的面容,在狂热心脏的跳动中一本满足地完成了顺利酣畅的一轮又一轮的爱抚。
这与其说是肉体精神的安慰,用心灵的对话形容更贴切不少。
他们在喘息和对话中永久俘虏了彼此视线,在激动不已的下半身的跳动中领悟爱情的本质,在精神的生与死的反复间分享自己并不美满的记忆。
现在,新的黎明迟迟到来之前,他已是她的家人了,不管身心、灵魂,还是尸体,都彻彻底底的属于她,他可以爱她爱的死去活来,爱的肆无忌惮,甚至成为另一半的她,因为他与她一路经历那么多波折,因为他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久,因为他们有太多数不清的独属于两人的秘密,那虚幻的憧憬和恶心的自卑不会再出现了,代替这一切的是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他们的关系是前所未有的靠近,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来的实在,来的频繁,且有条有理。
“说起来,我们之间有过这样的片刻吗?”
“有吧……”他思索了几秒,忽然笑出声来:“太多太多了,而且以后还会有更多这样的片刻。”
不是计算岁月,而是一个个幸福的瞬间,如此的人生会丰富绚烂,会充足而显得珍贵。
舰长和琪亚娜肩并肩,清醒的月光照映他们深邃干净、复杂也意外简单的质朴关系:一对无间的夫妻,或许他们已经有资格被人称为老夫妻了,但在别人正值气盛年华的时候说人家‘老’未免有点不太礼貌,所以以后从琪亚娜手里接过自己亲爱的侄女的骨肉的德丽莎打消了调侃两人的念头。
隔日,他们迎着暖阳,在荼蘼花的注视下离开了他们日息居三年的花地,将记忆永久封存,不负责任地推给老去的自己:他们重新回到了圣芙蕾雅,在大家的包围中简短全面地讲述了这场旅行的意义。
纵然其中岑杂谎言,即便里面有太多太多被无意识美化的情怀,和已经化为余烬随风飘逝的苍白画面。
比如那栋他们亲手打造的小屋,比如那颗阴郁的大树,还有璀璨夺目的星光,他们嘴中阐述的是过去式,浑然不知他们也即将成为这样的过去式。
“也许…你们更需要一份特殊的孤独。”
在他们回来的第五个月,德丽莎笑着对他们说道,她忽然觉得他与她的关系比起继续待在这个美满熟悉的家庭,不如去创造新的机会,诞下爱的血肉,然后培养让这个孩子成为他们感情的新的延续。
因为她再清楚不过自己的大侄女的性格了,她真实内心藏的很拙劣,完全不像舰长那样密不透风:她需要一个在死前一直伴她左右的亲人,而那个人不可能是自己,她可不想看见自己侄女在舰长墓碑前痛哭流涕的样子,在悲痛和毫无意义的幻想中灵魂飞逝天际。
她看见他们略显犹豫的样子,不知为何咻然一阵心悸,估错了他们的本事和时间:
“我等着我和自己的侄孙子给你们养老。”
“去吧,飞吧,像信鸽和海鸥那样,一生和平,直达爱情的巅峰。”
于是他们相视一笑,开始了爱情的第二步,两个脆弱的失忆者的更为热烈而秘密的游戏。
舰长在新一轮的磨合与相处中记下了一个个闪现的暖阳般的画面,琪亚娜在波澜不惊的日常里故意写错一个个不可能出错的符号,然后静待爱人有趣的反应。
他们心照不宣,有条不紊,新家新工作新生活衬映新的人生,他们用名为步履的时光机遨游,用反抗苦难的方式对待婚后绵长缱绻的生活:一种难以言表的默契。
他们在春意盎然的草地野餐,在炎炎烈日无法侵袭的避暑山庄里享受水珠和汗珠在身体淌过的感觉,悠闲散步于落叶纷扰的公园里,十指相扣的无声爱情,备好冬眠存货,在新年钟声敲响之际情意满盈地在爱之床打响新年第一炮。
他们无言变成了他们最想成为模样:彼此的另一半心脏。
并非本能,而是习惯,年代的更迭和岁月的上涨一边消磨他们打发时日的娱乐一边加深他们的情意,常见的娱乐项目用陪伴替代,起先的无奈也在一句句谈话里消失不见。
他们爱对方胜过爱自己,虽然不清楚这种魔力到底从何而来,但此刻,这个星光犹如火焰燃起,覆盖海洋山脉,森林原野,为他们永远不会更改的誓约献上真挚的祝福的瞬间,舰长口中无数感慨里最具标志性的瞬间,成为他们未来共有的无可替代的记忆节点的瞬间,劳累一天的他和刚织半条围巾的她抛下能想到的一切紧紧相拥,共鸣的心跳就是两人孩子似的欢笑,在脑海掀起阵阵清澈的涟漪。
在以后,放弃对新世界的好奇的男人会无比安心的躲在妻子怀抱里,静静聆听胜过世界最美的歌声的晰明炙热的鼓动。
而她会安抚孩子似的静静抚摸他染霜的跟着他年龄滋长的长发,趁他被困意侵扰,疲倦的睁不开眼睛时把自己的白发缠上去,打个结,这样就能编成一张超大的围巾把他们都裹在一起,感受对方的体温,在月亮最清醒的时刻沉入梦乡,这样就算是在摇椅里,也会睡得很舒服。
德丽莎还记得,她再次见到大侄女时她纯真的笑容已经褪色了,但一点也没感到心酸。
相聚的时间确实隔了太久:在碧色薄暮的清晨,她推开充斥消毒水味道的病房,看到里面有三个人,一个是舰长,一个是睡着的琪亚娜,还有一个是自己忙于公务时突如其来接到通知火急火燎赶过来想看到的,自己的侄孙子。
虽然这通知发的确实有点晚了,毕竟孩子已经生下来快半个月了。
但依然没影响德丽莎调侃夸奖舰长的心情,和为侄孙子庆生的喜悦。
那时的琪亚娜已经二十九岁,离那个有点不齿的称呼仅一步之遥,舰长则比她走的更远:他比年龄看起来要老得多,活的很健康,浑身散发一种禅香木的味道。
可即便时过境迁,他再次出现在德丽莎眼前时,萝莉老妪仍能察觉那隐约如苦咖啡似的阴郁的涩味。
“你们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大家?”
他们在幽静的石板路间走着,晨风亲吻德丽莎略显疲累的面庞,亲吻她发散烟味儿的手指。
她跟刚哭过一样,翠绿的眼睛看起来有点苦楚,有点冰凉,亦然孤独。
她记不清有多久没和他这样走在一起了,上次这般画面时,琪亚娜还在圣芙蕾雅里成天芽衣来芽衣去的,令她苦恼不已。
而现在她已经是一条生命的母亲了,成为了一个有担当的女人,一个好妻子。
“太忙了啊…”他长吁口气,吹散冬天清晨的淡淡蒙雾:“我要顾及的太多了,工作、社交、家庭,还有琪亚娜。等到回过神来她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一星期了。”
他原本想从口袋里找到根烟依赖一下,但傻子也明白医院是禁烟的,于是遍布褶皱的大手无处安放,最后一前一后地摇摆起来,吹的氤氲哪里都是,还是德丽莎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安抚他的情绪,他迟到太久,甚至忘了的焦躁与烦乱。
“你们出来多久了?”她问,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的想知道:“过年也不回来,视频也打不通,搞得我都快忘了我那大侄女长什么样儿了。”
“我也忘了。”他说“你不天天跟她在一起吗?”德丽莎不自觉把头撇到一边,不忍看舰长那张沧桑的老脸:“怎么会忘呢?”
“当呱呱落地的婴儿在手术室放声哭泣时,就忘了。”他说:“除了琪亚娜的爱,我还剩下什么呢?”
闻言的德丽莎笑了,笑的苦涩,笑的苍白,脸颊像是被雾水烫开,笑声如钱罐里的硬币哗哗响。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过去这么长时间男人仍旧会有一股沧楚鬓白的阴霾味道,终于知道他从前到现在从未化解的心结从何而来,也读懂了他和自己斗争这么长时间,胜利的果实到底给他带来了什么。
“你还剩未来,连你这个指挥官都永远摸不透的未来。”
“不,我连未来都不剩了。”
他毅然决然摇了摇头,忧郁的表情像是德丽莎脑海里无聊的漫画情节,一溜烟不见了,剩给她的是唯有落叶飘零的衰败感。
生活的真正意义究竟在于哪里,已经变成社畜的德丽莎也忘了:在于恩爱牢固的家庭,出于对家人的爱的义务,偶尔想要哭泣,躲在妻子怀抱的安心,还是在死前最后一刻,轻轻诉说亘古不变的对一个人永远的爱意,德丽莎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心跳乱了,可仍咬紧牙关坚持而牵强地解释道:“说什么傻话呢,你的未来可是一片光明啊。”
于是他扭过头来,散发着隐约桔梗花味道的苍老的躯体覆盖住德丽莎的视野,她眼中的他分明那样脆弱,自己还要继续残忍地逼迫他直视自己不敢面对的未来。
老人忽然鼻尖一酸,浑浊的晨雾和着一股子叫人呕吐的香味儿,直冲大脑。
她现在是彻底看不透他了,如果说过去是凭借对他对情感的敏感和怯弱来展开话题,那现在眼前这个把自己关在微妙婚姻关系的男人,已经不会被除琪亚娜以外的任何人打扰了,最令人抓狂的是自己跟时隔几年未见的侄女的了解也越发模糊,身为人母的她此刻到底会是怎样的心境她也许永远也不想知道。
强颜欢笑的老人揉了揉鼻子,尽量不让颤抖露出声,心痛的泪滴在眼眶攒着,和他肩并肩继续散步。
可再走了几步路后,德丽莎几乎是哽咽的说道:“你的未来不是在桔梗花和玫瑰里吗……”
他们逆着光,心力交瘁,难以承受柔顺温暖的阳光拨散浓雾,剥开他心中的壳,毫无征兆、猝不及防。
时间的延展的四肢已掐住他的脉搏,那么专业,那么悠然自得,仿佛随时随地都可以帮他满足他的心愿。
大提琴小提琴的合奏穿插钢琴的舞步,聚光灯下的悲哀男人不痛不快地抬起一只手,顿时掌声一片,连星光也为他驻足。
他已低头,向自己看不清终点的那团迷雾低了头。
只是,他还没输,他还有时间查清那团迷雾到底笼罩的是什么,还有时间体会琪亚娜星空般无边无际的璀璨爱情,和她一同创造比现在更好的爱情。
如她从前计划的那样,他们要生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等他们长大了在一望无边的空阔原野或别的什么地方建立温馨的小家,只有他们两个人。
直到身体不足以再支持自己走下去,才会无怨无悔地接受现实,在苍白的病房里或浑浊宽厚的夜色里死去。
“你错了德丽莎。”他否定了她的直觉,一抹温润的光线透过薄雾扑在男人脸上,使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一缕生机的红晕:“我的未来在向日葵和兔尾草里。”
她感到疑惑,只是没说出来,手捉住他的袖口,摇了摇,安慰似的轻言:“希望如此吧。”
后来,真的如此了。
出乎德丽莎直觉的意见,否定她迄今为止来的所有预料,这对醉梦浮生,思恋比包容更多一点的夫妇真真正正成就了舰长口中的未来:他们找到了最适合他们的爱的年龄,在德丽莎为她的第二个侄孙子操办的庆祝上,面对了自己过去不敢承认的被遗留在那座头鲸上的爱。
“抱紧我…舰长。”
那是嫣然一笑,是风韵温软的娇躯夺走他思考前的最后怜悯。
秋风抚过云朵和他的心跳,彼时还被包围在朋友圈中的琪亚娜此刻柔荑正紧紧环住的后颈,蓬勃的吐息携着瘙痒喷在耳垂,他不知道她喝了多少酒,因为这么多年下来她的酒量大不如前,可能是一杯,或者一瓶,也可能更多,但无论怎样,男人无法再从她突兀暧昧的举动里读出下肚的数量了,他早把她忘了。
从以前的少女,到妻子老婆,再看现在,他总能找到合适的称呼让她知道他是在叫她。
于是他轻唤,琪亚娜飘逸的长发滑过他的指尖,白皙的脸颊在他脖颈间蹭了蹭,徒留一缕绵逸的熏香,他黯然伤神。
萧瑟秋风抚过云朵和残阳,也抚平了舰长紊乱半晌的心跳,他从她的无限魅力中回过神,把她搂紧怀里。
只是不知为何,重复了千百遍的动作,忽然陌生起来了。
“你是不是又喝多了?”
他开玩笑似的问,安抚猫儿一般捋顺妻子逆反的毛发,等到将他们包围的悸动的风散去,海燕又送来了悠远的啼鸣,彼时一忙乱一朦胧的视线交织刹那,仿佛有千丝万缕的感情乱在一起,雨点般碎在麦田里。
缄默紧随其后,他方才以为她不想说话,后知后觉她已闭上了眼,便抱起她来,稳稳当当地放在柔软的大沙发上,悄悄撩开她的刘海,额头落上一抹深吻,刚要告别去找其他人照顾一下时熟悉拉扯感却缠上了衣角。
“别走,陪陪我。”她呢喃般,声音那么小:“对不起呢,我刚睡着了。”
蒙上雾的双眸拨动心弦,煽动舰长到现在还不稳定的情愫。
他无奈坐下来坐到地板上坐在她身旁,轻轻抚摸她的毛发,看她乐于享受的表情,听到小猫般‘呜喵’的呻吟。
却突然感觉一重影晃了过来,睁开眼发现秋风把一串串灿烂的红火稀释了,现已入夜。
“所以呢,又喝酒了是吧,不想活了?”
“才不是呢。”她柔声回答:“我只是…突然想找回当年的感觉,找回那个懦弱的舰长了。”
宽广的高堂空无一人,衰弱的蝉鸣是心跳,舰长一会儿看看隐约的星光一会儿看看琪亚娜晕红的面庞,好像被什么牵住了似的摇摆不定。
可当这位刚生完第二个孩子的人母把眼睛睁大了点,他就不再为什么动摇,晕乎乎的脑袋竭力回应她的期待。
“那…为什么会想回到过去呢。”
茸茸的猫头往他的手掌蹭,催促他‘快点,不要停下来。’她分明是有意识的,却没听到他的询问,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说起了过去模糊而痛心的想法与冲动,不过还没说几句,就有一个人不礼貌地插进了往事,和她一起叩响了炊烟般淡薄的茶门。
“假的也好,两句话的时间就好,我只是想…”语顿,她艰难无比地喘了口气,两弯月亮升了起来,滴下来银光,过去的少女近乎是竭尽全力:“告诉他,请爱我。”
毫无疑问,她喝醉了;母庸质疑,他也醉了,醉倒在被替换的爱人的夜间芬芳中。
这句话像是在为难他,也像是在安抚他,帮他追忆过去的自己。
舰长清楚时光是小偷,是自私的法官,是不可理喻的死神,蛮横地夺走一切。
可这位能把最高的山尖都磨平成原野的法则使者再怎么努力也偷不走他心底的记忆,他现在还记得他那时的一举一动,每一句看似真真切切的回答,那时他是自私的,现在仍是,甚至以后也还会是。
男人吐出口浊气,他至少知道怎样才能掩饰自己的心虚,他眼里有黄昏在燃烧,可再次撞上爱人那闪耀光辉与美好的眸子时,月光把灯拉下来了。
他感到一种柔软的压迫,感到过往缺失了至关重要的片段,于是嘴巴磕磕绊绊,连一个完整的字都吭不出来。
但好在花香和绿叶会为他铺设一个座位,它们把忧郁又带回了他心中往事,来了又离去。
“那他怎么回答的?”
她摇了摇头:“他是后来才爱我的,还跟胆小鬼一样爱的不彻底。”
“你希望他立刻爱你,爱的彻彻底底?”
“不,我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你宁愿用时间化开一个人可怜的情感的保护壳?”
她颔首,脸上的表情如愿以偿:“嗯,因为我爱他。”
他不再说话,又一次因为一个时间短语,因为一个庞大的数字,为与之反抗一生的真理而犹豫。
两三秒后,星光被楼上迷乱的脚步踏得粉碎,他仍不语。
舰长像拈花枝一样一寸一寸地掀开琪亚娜爱的面纱,当那无形的爱落地的一刻,当他不明不白问出这句话时,他知道,他心中的结已经开了。
“爱在哪里?”
她抬眸,是醉意满盈,衣料的摩擦声,肌肤的摩挲声,还有举步维艰的唇齿交叠,都把答案摆在眼前了。
于是他不再过问,因为他知道她回来了,诚如口中说的那样爱他爱的彻彻底底,肆无忌惮,义无反顾的回答是将他击碎的最有力证明,即便那声音细如蚊,即便那力气渺小如童话:
“所有。”
话语落地,他心中的壳碎了,带着舰长的芥蒂踌躇,纠结的自怨自艾以及说不清太阳月亮的一切一并碎开。
沉寂多年的崩裂的感情犹如掌中的萤火虫飞散,在自然干净的旷野恣意漂游,牵引梦幻闪耀,没有贪婪,只有祥和,拖曳时轮滚动。
他已找着方向却浑然不觉,因为一道必要的程序还未完成,他们还没来得及再说一次‘爱’,还没感受仿佛被火焰烫着的嘴。
“他所有都没给你吗……”
她摇摇头,那么坚定,那么肯定,那么断然,清晰的字句犹如他手掌永久留存的二十三笔画,荡起一段爱的旋律,和死得其所的错觉。
琪亚娜抬起指尖点点月亮,清明的月光被她的影子模糊了界限,她在他手中放下爱的鲜花,那就会遵循一开始的心愿直抵尽头,他告诉她的人生是如此,那她需要做的就不仅是如此。
“他没给我的,你会代替他给吗?”她轻言,扬起的笑是内心明了的答案:“嗯?”
他笑了,孩子样的笑,手掌扬起、张开,像是一张大网,握住了琪亚娜的手:“会,而且一点也不剩。”
任何人都知道,爱的故事迎来皆大欢喜的happy ending,都有一个悬念的空白,而在这张白纸之上,便是他们的足印:月与花下,霜染白头,轻快的节拍是头顶一踮一踮的脚步,夜风冲洗了天空,他们凝视彼此,诉说深深爱情。
“这样啊……”
“就是这样。”
语闭,他们不再说话,因为找到了自己,找到了对方,就以几句话的方式,如此荒诞,如此矛盾,跟素未谋面的那位诗人精妙绝伦的绚烂诗篇截然不同,他们并非全身全心地去爱彼此,而是用一种跟所有人都不同的方式,沐浴在亘古不变的真理之声中,平凡而骄傲地活着。
琪亚娜笑着,舰长笑着,笑过去,笑自己,然后笑未来。
他们都承认自己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笨蛋,承认自己是对方嘴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恼人的形容,不过并不遗憾,也不会不满。
相反,这更加证明了他们对彼此的认知,他们在彼此生命的重要性,更何况他们还有时间,纵然比起以前短了太多,感到短了太多,但足矣。
他们不需要那么多年老的特权,现在唯一的等待,只留给死亡。
“舰长,抱紧我。”
不知何时她已复住他的手,沾染香汗的娇躯贴上前去,嗓音也没了彼时的轻快与淡然。
而他心领会神,因为他也被夜与花香俘虏,被琪亚娜带给他的一往无前的美好俘获。
男人闭上眼睛,与那时无异,她醉倒在他宽厚的怀抱里,而他束手无策,若要说到那清晰的病变,就是他脑中挥之不去的海上光泽,月亮移动脚步,抖落一身清辉,仿佛有羽片纷漓而下,幻觉的美妙带来一种畅快,揭露他们的心绪。
舰长睁开眼睛,她迫不及待地又说了一遍爱他。
“……抱紧我。”
月的眼神繁花似锦,夜的呼吸顺畅恬静。
当光晕占据大半视野,明润披盖肩头,花瓣上的露水滴下,他们的冲动不再会被无限时间磨灭。
他们如痴如醉地感受彼此的心跳,忘了声音和视线,忘了热与冷意,也忘了自己:对方心脏的另一半儿,这就是他们。
走进湿濡的欺骗的雾霭,飞越辽阔汹涌的大海,在充满鲜花树叶与嗥叫的密地在恍惚的幸福中喜结连理,最后重回一个有风有阳的公园立亭阴影之下,看着彼此的脸庞,诗画般的璀璨。
那心底的悸动和欢欣源自哪里,是许久未见的冲动,月亮掉进双眼的纯粹皎洁,还是他们从未来得及回味的记忆标志。
并不清楚,只是一味祈祷,不再谎言半分。
也许最后,他们会迎来夜风吹入云,秋风卷落叶的结局,结束一生孤独的恩爱,再也看不见对方的双眼,听见拨动心弦的嗓音,但他们无所畏惧,他们会化身月下白花,开一簇,谢一簇,直到大地凋亡,天空崩塌。
“我们还剩多长时间?”
轻声细语,咧出一个苦涩的笑。而他听闻,那怜悯的一笔,终于落下,平淡、分明,好像要一觉不醒。
“不知道,但我想,足够了。”
是啊,足够了,甚至还多出来几年:那个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荣光在沉默的生活里挤干了他们多余的水分,他们也才真正踏上名为‘爱’的单程旅行。
日复一日的白天黑夜接憧而至的生活并非枯燥的,它被两人注入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淡然和趣味,就像之前自己跟自己玩的戳破谎言的游戏无异,他们乐在其中,甘愿被人生明了的方向绕的晕头转向。
晨曦萌发爱意,那朵精致的花环会由琪亚娜亲自戴他头上,这样看起来他才不会那么显老,又或者这是创造的预示,他们在阴影里把记忆紧紧抱住,把云烟似的过往当做一幅画,一副抽象却明目的画:春天他们醉倒在浓郁的花香中不知疲倦地翻滚,忘记饥饿和眩晕酣畅淋漓地一次接一次地做爱,夏日他们乘着流云翱翔在五彩缤纷地植被林里,以乘风破浪之势赴约月宫的筵宴,在明澈、占据大半视野的无限光晕里痛饮月酒忘我地接吻,散漫的水声听得花枝都忍不住低下头去;进入秋天,也就成了一种平淡的状态,舰长会放下一切工作静静看着妻子笨拙而生涩地把粗线团一点一点拆开,用棒针一下又一下,犹如编织他每夜每晚美好的梦境一般,极其小心但就是编不愣怔地最后委托于他,看得他开怀大笑。
即便历经不知道多少个四季,她也在白头时摆脱了他的好意;冬天,月亮掉进他们的眼窝,寒风吹他们裹紧云,他们会在一个个不言而喻的默契中不厌其烦地抚摸彼此的头发,时而捻住时而抚顺,在一股股好闻的香味漫进鼻腔时,不会有由来地一遍遍讲述自己和对方难挨的爱情。
可能在哪时,他们会回到过去片刻,去说、去抢、去跑、去跳,去做一个漂亮的倒挂金钩。
在阳光下,阴影里,重拾书信般满载情感重量的感情,舍弃毫无必要的胆怯,直到和煦的糖果味的微风吹来,携着舒服的湿濡感淌过发梢,扬起鬓发,吹他们回无可避免的未来。
黎明把他们载向无限次生死莫测的征途,黑潮把他们淹没在惊惧惴惴不安的苦痛,可在这光与暗的罅隙里,他们会把视线放在明亮的星星和凝固的寂静上,像是一个被浓缩的伟大的瞬间,路的尽头并非人人都恐惧的死亡,而是矗立在死亡两旁的不朽与永久。
一场场往复的春冬里他们并未结下第三个可爱的果实,反倒在学会听闻花语和叶声的同时渐渐学会了被遗忘的变老。
在舰长的红发被夜霜揉的绵软,染的凄苦时,琪亚娜建立一个独一无二的小家的想法姗姗来迟,她一边咀嚼晦涩的文字一边说着晦涩的文字,轻轻拽他的衣袖说她把他们以前约定好的事情给忘了,而那人只是把视线从月亮上移开看向她,眼中,有烟火和红霞:
“但现在还不晚,是吧?”
她愣了一下,手豁然热起来,咽喉臆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然后露出笑容:“这个我也给忘了。”
于是第二天,他们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就连他们的孩子也只是匆匆留给一封信后再无踪迹。
他们携手迈进不知世界何处的山麓,在里面打造起了简陋但沉淀多年的爱之家,恰巧遇到一位好像活过几个世纪一样的好心老者接受了他打造家具的帮助,还有断断续续不知何处送来的纯粹的好意。
也因为这,他们的新家焕发生机,好似坐立海边的独栋别墅一般栖息在被林叶和鸟鸣遮盖的一片空白的土地。
当最后一碎木屑落地,老者在暝色的门口弹起了琵琶,舰长清笛作伴,晓风明月般的愁绪响彻茂密沉静的山麓,阵阵时光的脚步向他们传来。
“你会一点?”
“什么都知道一点罢了。”
老者与他们家不远,距离如邻居口中轻描淡写的‘拐个弯就到了’。
建家的时日下来,他们和他以小孩子与大人的身份建立了一份真挚的友谊,一直保持到舰长死前的一刻。
在这时,舰长和琪亚娜便不再为任何事物困扰,他们有像样的家,有坦率真切的朋友,也有两颗亲密无间的孤独的心融化在一起,晶莹的眼睛里,夜晚是露珠般剔透的轨迹,它把月亮绣得深远,一如他们苦恋的火,不畏惧死亡,不害怕别离,像是两个叛逆的孩子逆反时间的真相,摘下雾纱稀释旧爱的迷惘,并在这里久久徘徊。
他们以一段感情撑起另一段感情,一段短的叫人遗憾,被月亮揽进怀的对话。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这样好像班长一样。”
“我们已经是了。”
荧帐下,静谧里,火光旁,眼神暧昧,春河静淌,他予她的回忆如墨汁,永远擦不掉半分。
“你会在顽石上滑倒吗?”
“不会,我会倒在月亮下。”
甚至来不及多说什么,他就被她抱住了,心灵被他心心念念无数日夜的体温围剿,木墙被淅沥清雨敲得无奈,回衬出一股暗示的滋味。
她笑笑,往日好闻的花香被一种沉厚的木香取代,但仍旧在他心塘掀起万丈波涛,犹如那被鲸搅扰的汹涌狂暴的大海。
“错啦笨蛋。”她的呢喃细语,是镶嵌在岁月的第二份约定:“你没那么伟大,你只能倒在我的怀里。”
他愣了一下,随之也笑了起来,抱住了她:“应该是只配倒在你的怀里。”
那时的舰长已年过半百,只是在她眼中他仍称不上老:褪去纯白的舰装,换下平日如同挑战时代潮流的阴郁日常服,也卸下身为丈夫的担子蜕化为一个小孩儿,他变成了一个更加天真痴情的人,跟同龄人看不到半分相像。
抽烟喝酒的恶习是以后的事,对自己家老婆子听言从计,没有反抗年龄的数字,亦不会说自己过去的雄发英姿,他跟随着时代被时代洪流冲往不知何处的终点,纵然心中怀有不安但他清楚,她一直在自己身边。
琪亚娜同样如此,她真的成了他口中成熟的模样:她把过去的一切都抛诸脑后,余生只为未来做思考打算,即便他们的时光悄然逝去,她仍孜孜不倦地打理这里打理那里,学会变老的同时也渐渐学会了老婆婆的谈吐和行为模式,她和他一样样貌比年龄要老的多,月光霜华落满头,年轻时怎么也破坏不了的纤瘦体态也开始迟来的反噬,粗糙的肌肤,好多皱纹的脸,下垂的胸部,种种变化诉说着她在无可挽回的老去,可她仍一无所知,因为在他眼中她从未有过变化,仿佛一直在紧随他一般。
残阳点燃黄昏,朦胧的光线射进狭小的室内,铺满圆桌泛起光泽,他们老道的眼神一次又一次交汇,然后在脸颊温烫之际不动声色撇过头去,哈哈两声笑,和着鸟鸣散漫浅山。
他们每往新家添置一件新家具,过往沉淀的记忆就会消失不见,这好似一种爱情的魔力,他们透过飘向远方的月光看见两位忧郁的哨兵默默等待自己不可能的爱情,看到往日翩翩舞动的优美身姿却激不起内心哪怕一丝涟漪。
他们是改头换貌的老夫妇,决心将记忆舍去,化作泪滴挥洒至世界的那一头。
“琪亚娜,我们的未来会在哪里呢?”
夜晚,万籁俱寂,几缕悠风淌过,把困意吹开,把清醒吹来,他看到桌上的春面油光噌亮,脑海不自觉浮出一个问题。
而她晃了一下神,呼吸扯紧了夜弦,似有夜雀高歌,视线从爬山虎上移开,眼中,是那池星光的泉:
“在这里,在桂花和茶香里。”
三个人,三个截然不同却又何种相似的答案。
德丽莎逞强的深情与离别,男人宁愿欺骗也要相信的沉默与恍惚,还有琪亚娜毫不怀疑的清净安宁。
三个回答,六种不尽相同的象征,组成了那转移到时轮上缩小的笨蛋的二十三笔画:“爱。”
他笑一下,看着她,不知为何眼眶噙满泪水,嗫嚅道:“是这样吗……”
而她缓缓拿起老人枯萎的大手放上自己脸上,闭上眼感受早已消散的温度和气息,想拼尽全力抓住最后一丝怜悯的昙花的永恒。
没有意识的,睁开眼时,眼眸不再星光,它不再为任何让步。
“就是这样。”她如此确定,如此肯定,不约而同,思绪无处可藏:“我们的未来不再被任何人让步。”
至此,尘埃落定,他们不会再有什么改变,所有都该按照他们随心所欲的想法,不在乎身外的一切缓缓行进,宛如琪亚娜寻找时间数字对她生命的意义,只是他们心知肚明这次的旅程该往哪个方向驶去,也知道哪里是终点。
接下来的一切有条不紊,十五个春秋余载在这里度过,无关生老病死,无关需求与意外,他们一直守在这里和那位不会变老的老者谈多谈少,看过春雨洗墨,轻吟哀伤的歌,在茂密的树丛间不顾身体机能的老化捕捉灵敏的野兽,躺在劈啪作响的火炉旁远眺窗外被处女雪覆盖的世界。
在舰长的一生中,那是他最舒心的时光,琪亚娜亦是如此,他们缩在微渺的世界里,彻底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不在乎愈发沉重的躯体随心所欲,已然抵达幸福的彼岸。
自然面对所有莫须有的意外,即便岁月的痕迹在脸上越来明显,即便心塘悸动的波纹渐渐沉底,仍无法阻止他们向时间发起挑战,正如他们过去永久许诺的那样,他们不会停下脚步,直到生命尽头。
在那段日子里,时间仿佛跟随他们一起变老:人生苦短,年轮连山河都能磨平怎么不能消得人的七情六欲,可他们转而变作一种更普通的状态生活下去,即便过去不经意想起的物件或事情在脑海漾起蜻蜓点水的波纹,霜华满头的鬓发绊住他们的脚步,陌生熟悉的老脸看得心忽然悸动又如何。
老去的开始不是过往的迷失,数字的上涨并非记忆的离析,他们早被绑在一起,发誓死去时重拾那场婚礼的意义。
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需要说什么,但实际上什么都不用说。
此刻,他们依偎在一起,望着通红夕阳缓缓下沉,赤色的斑驳陆离连带苟延残喘的两人一并吞没,消弭在无声无息的黑暗。
可咻然,听见有片叶子掉水中,热气蒸出一阵迷人的氤氲,嬗口呼出幽香热意,他们的手牵到一起,然后慢慢用力,气息描绘两颗垂老的心脏,红晕衬映浅浅笑意,那淡如流水的眼眸,比黄昏更能激起她少女的感情。
“琪亚娜?”
“嗯。”
“你的眼睛还看得到什么?”
小炉温烫,晚霞轻柔,一席温润的风吹来,将他们的心挽回那个熊熊烈火的残阳。
琪亚娜凝望爱人满是皱纹的脸,笑他明知故问,笑他可爱的问题和不懂风趣的失礼。
等到夕阳落入月眼,温风的脚步清净而响亮,她的神情如他们抱在一起的影子,纯粹、羞涩,和晰明的热量。
她扭过头来,脸上,是四十年都没改变的深情: “你。”
话音落地,语闭,气息和心跳只留给爱意,他们紧紧缠在一起。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间用它的笔锋改天换地,也溅到他们身上滴点墨迹:花儿盛开一轮又一轮,枝丫绽放一次又一次,秋叶一片片飘落在地,无数雪片纷繁成雨,融化再重来。
他们离开前的最后一年结束了包括身体机能的一切,静如潭水的生活也随他们的岁数褪了色。
霜雪千年,伴随容颜衰老,身体退化,他们渐渐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来自幸福和爱情的挫败:他们的双腿无法再攀越高峰,双手也开始抓不稳锅把和针线,就连鼻子都有点失灵,毛病的眼睛和耳朵留给他们的只有一片单调的色彩和安心的回音,心脏筋疲力竭,肝脏出现问题,种种自然的意外昭示他们难以寻回过去的自己。
亦如时间不给半分薄面,日月不再为此驻足,他们的单程车要到站时,夕阳也要坠下,他们踏出列车时,血色的小花和悠扬的歌曲会盈满河道,为他们开出一条灵魂的道路。
“我们还回去吗?”
“我们只剩那里了。”
“会被骂的哦。”她笑着说,熟悉的触感传来,那笑便收敛了,舰长乱抓一气琪亚娜满头的霜华,她眼里的星光已经睡熟了:“不过,你早就被骂习惯了是吧?”
他点了点头,摸着老婆子绵软的白发,朦胧光线里,两人不约而同的笑了。窗外,黄昏蝉鸣满树。
…… 。
生命璀璨如歌。
它好像一场赛跑,被别人超过或超过别人,可能在抵达终点的哪时,你会得以看见挚友亲爱熟悉而不由得感慨的脸庞,毫不犹豫的叫出名字呼喊,和她感慨美好的旧日,回顾不再的初心。
任何人都有无法停止时间,任何人都无法逆反时间,前方道路漫长短暂,弥漫雨雾,过去的故事一去不复返,那里有阳光雨露,静静描述,恣意延展爱与伤痛。
亲密的爱人难以说出再见,往日的年轻人无法挽回错过的幸福和欺骗,枚举的例子如繁星般数不胜数,那一件件无常的消失待到老去时再看会发现,记得的需要寻找人生与爱情意义的渴望,自己早已实现——那从前做的一件件小事,回过头看,都是大事。
在一处浪漫烂漫而宛如残留松节油味道的幸福回忆的下午,沉默的病房里,两位老人会不约而同睁开眼,视线里,日暮比对方的眼睛更清澈,思绪相彼时,或更早,更模糊。
便又是不约而同的,不知因何失去对身体的管控,哑然失笑。
“那么……我们的回忆,到此结束了?”
他轻问,嗓音沙哑,衰老的气息如墨水醇厚,软了素纸,乱了她对他味道的印象。
琪亚娜抚摸着自己枯萎的手指,不自觉地撇了撇嘴,星空般的眼眸在日常中掉进了湛蓝的湖水里,深空与浅蓝辉映,揉成了不太好形容的颜色,老人眼中和她气质同样的独一无二的颜色。
“是啊…结束了。你我的回忆。”
她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豁然窗外逐渐淡去的黄昏多出一缕难以释怀的忧郁,已有星点抛头露面,取代琪亚娜脸上难以叫他形容的表情。
于是他俯身捉住她的手,轻轻包裹,像是有种青春的温度在两人心头弋开,是水般缓缓流淌。
他知道,她比她敏感的多,不管是数字的上涨、距离的缩短,近在咫尺的死亡,还是对一个人的记忆,对她的感受都要比他细腻深沉,无限接近于他的爱一样,令她灿烂的光芒黯然失色。
一如既往,他轻易读懂了她的情绪,站在相同位置感受了她的恐惧,他分明清楚,这种恐惧并非来自死亡,而是对失去爱人的苦涩和对自己管不住遥远回忆的紊乱。
她怕,怕自己和他一起的记忆会把她冲回那个昔日痛苦的公园,冲回那个和他共有的月光鸟鸣林叶稀松笛声婉转的无比深刻的罂粟花之地。
也许他们注定要被当做被爱情轭上的牲口,在无休止的五十年里承担着绝对的无可避免的悲痛。
一个人如果乘风而来,那他注定要向狂暴的海洋扬帆起航。
而对于曾坐过月亮马车的公主来说,平淡安静却胜过金盏菊的孤帆似的结局比乘坐由燃烧着的骷髅马载她向黄昏奔去的壮美更适合、也更完美。
第二次,犹如他们毕生遵循的爱情规律和誓约的第二次,性欲被时间消磨得快要一干二净的舰长老当益壮用他歪七八扭的几乎是生锈的牙齿啃咬她粗糙的颈脖,这可能可以作为坠入爱河里的一滴水,在水面漾起微不足道的涟漪,也可能成为他们彻底和昔日已经消失在茫茫大雾里的两个年轻人分离,连记忆都一干二净。
“唔…好疼。”她深吸口气,颤颤巍巍地诚恳表达,宣泄对他突然行为的不满:“你好歹让我准备一下吧。”
“是啊,好疼。”他笑了起来,笑出一股老头子的味道:“我们都变得跟老头一样脆弱呢。”
琪亚娜清楚,幸福的微光在自己心底隐隐闪烁,他孩童似的笑声把她安心地带回不知何处的过去几秒,而她违反自己给自己定下的法则的那一刻,归宿已经沿着她命运的掌纹攀上了她的脉搏。
她清楚,自己即将像那时的他一样不负责任的自顾自逃走,只是她会比他残忍太多。
“我们早就是两个老头了。”
她无视那股令她心酸的感觉看着他淡淡道,而他颔首,叹口气,仿佛彻底死了心一样:
“你还是比我年轻啊……看我这记性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不,我并不比你年轻。”
“再过两三年,可能我的记忆就要像刚洗好的相片一样被一把火给烧干净了,你又如何呢,琪亚娜。”
可她还是摇摇头,毅然否定了:“我也是如此,舰长。”
他们对视着,目光矜持、满溢柔情,也许他们早已掉进了对方一个又一个的背影中,也许只是被炫目的霞光遮住他们本想看到的模样,又或是在悸动、缠绵、错落的脉搏的跳动中遗失了随潮汐脉动的心脏。
但不论如此,此时此刻,他们就是彼此一生来最想看到的,无比熟悉,无比温暖,如真似幻——被削去一层的树,或者被刮胡刀剃去的沐浴在火光下的胡茬。
他没吭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放在她的脸上,得意地笑了:
“净说傻话。”
面对这沧楚的笑,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只是无能为力的笑笑,又姗姗来迟补上一句不知对谁的嫌弃:
“是啊…是傻话,大傻瓜一样。”
诚如所讲,他比她老太多,是个大傻瓜,一点儿没察觉变得沉重的气氛,只是笑着,摸着爱人的脸颊,享受她暖意的包裹,和已经褪色的内心淡淡的欢欣,闭上眼睛,孩子气说:“我的人生,因为你才闪耀呢。”
而她已经说不出话了,昏暗的光线里,琪亚娜拼上性命不让自己的泪落在他手上,不让自己鼓动的咽喉漏出声,不让自己颤抖的声线暴露出来。
可即便它们任何一个都没暴露她,自己想要反驳他的冲动和对他老去的爱的依旧仍叫这位只有几根细细的即将断开的细线把她拴在这个世界上的老人自己把自己给出卖了。
“才不是呢…笨蛋。”
话音未落,他甚至来不及睁开眼,她苦涩但柔软的嘴唇便复住了他的唇:绵软的白发,无声的哀思,以及时而谈论以往的家常,将她毫无痛苦地隔开了,于是老人拼尽全力、虔诚祈祷,希望他不要发觉她不争气的哭了。
快要干涸的水声,哮喘般粗重苦短的呼吸,还有堵塞他们咽喉的异物,止住了门外将要敲门的护士的脚步。
这是他们接受自己变老后的最后一枚吻,同样是他们最后一次拥抱:等到舰长迷迷糊糊回过神时,她已把头撇过去了,他没说话,也说不出话,因为事实并不如她所愿,在那滴背叛的泪滑落他掌心的那一刻,时间的列车载他们驶向衰老的终点,速度快得令他心碎。
舰长望着背对他的老婆子,笑着说:“不是就不是吧。”
本能早已消失,记忆沉入海底,爱情的炙热在时间的消磨中改变了原有的本质,剩给他们的只是残羹冷炙,过往的一切如他们在山麓里的那栋小屋,被搁置,最终遗弃,成烟成雨,升腾,把天空烫开。
窗外,有星光,和沉沉云雾。
后来,在同样的夜里,舰长回忆起了她也是睡在了这样的夜晚,再也没有醒来。
在前几分钟,可能在他没察觉的时候,她有片刻想捉住他手的犹豫,但等到回神,他的背影已走出她的视线,再也看不见。
那时,她嘴巴里空空的,跟他说想吃点什么东西,而等他承受着旁人惊诧的眼神把炸鸡汉堡买回来时,恰好碰见那位年轻的医生帮睡着的她把被子掖好,当他发出脚步声走进门,他看到那位医术高超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作出噤声,对他淡然一笑,声音小到他本就失灵的耳朵快要彻底罢工。
“嘘……她睡着了。”
“是吗……”
“嗯。”
于是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蹑手蹑脚来到她身边,看着挚爱安静的脸庞,愣了一下,悄悄把耳朵贴紧胸口,仔细聆听无言,沉默的几分钟过去,他释怀地吻了她的额头,眼里,是泪和花:“真的,睡的…很熟呢。”
“这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更何况您这样的英雄。”
他摇了摇头,说那个身份早就跟着两个失忆者死去了。
而闻言的男人微微颔首,走出了病房,带上门,给了他放声痛哭、毫无意义地回顾往昔的几小时。
生命苦涩如歌——推推不动,拉拉不开,恬不知耻地沉淀半生后不紧不慢地写下每个人注定的结局,它不平等,满是恶意的私心,是个未褪去素纱就把丈夫从脑海抹去的寡妇,叫人说不出憎恶。
可它也值得赞扬,值得歌颂,它给了每个人清晰的回忆,给了每个人发热发光的机会,比如童年时,比如年轻时,比如不年轻时,比如衰老时,起起落落波波折折,留下了一个个不经意的足印与恍惚的愿意被留下的每件事的意义。
它可以以任意一种形式出现、动辄开罪,同样可以以任何一种方式拆开、化解不属于哪个人的命运,它喜怒无常、郁郁寡欢,绝大时候,苦涩都比快乐多得多,可有时…在苦涩中炸开的喜悦,会化身洪流吞没所有苦痛,直达彼方。
在冬日落雪的晚夜,薄暮绵绵,铺满了整个医院。
准备休息的医生在走廊上遇到了他风烛残年的病人,本能的危机感使他及时扶住了这位摇摇欲坠的父亲,并为他推来了轮椅。
阴沉的走廊间,通电的安全通道莹莹闪光,描绘着死亡的轮廓,驶来的车辆被那倔脾气用力一推轱辘到边角,而他本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地一次又一次尝试靠墙撑起身子,年轻人就这么看着,承受脑内不停闪烁恼人的词汇:“徒劳”。
“您这大半夜的,想干嘛去啊。”
他微笑轻问,不料那人的回答叫他怔住许久:
“我看到她了,在外边的木椅上。”
病入膏肓地老人指着外面,眼里噙着泪,单薄的身躯在黑暗中支离破碎。
而他沉默一会儿,像是平日检查病人的身体情况一样询问他生命最后的火苗:
“您想出去吗?”
“要啊……当然要,”他无能为力,咬牙切齿:“可他妈的…这腿,为什么不听使唤……”
“快九十岁的老骨头了,还想着重返青春啊?”
“我只是看见她了,想再见见她而已。”
“那就安生点,在这等我。”说罢,那健硕的身影消失黑暗中,消失在走廊尽头。
室外星光闪烁,轻盈雪花缓缓飘落,不是情人节也胜过情人节——他一生都没给她过过的情人节。
他坐在不舒服的布料上焦灼等待,在记忆即将落日之时终于迎来自己的毕生救赎:
“外边儿天冻死个人,您这弱不禁风的身子可别突然冷死了。”
他不禁笑出声来,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男人,说:“这话可不是医生跟病人说的啊。”
“可我并没有以医生的身份跟您对话。”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厚衣物往老人身上套,棉袄棉裤棉帽,再加一张口罩盖上一层厚毯子,动作专注细腻得老人差点以为自己在什么疗养会所,而且工作人员还是自己孩子:“好了,我推您出去。”
话音未落,轱辘声便响了起来,电梯降落一楼,男人将他推往他期待了快要十年的归宿,因为他知道,他拦不住他:白雪纷飞,冷风吹拂,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披上一层洁白的毯子被绣得美丽,白雪闪着光,星星闪着光,老人不由得滋生出一缕灵魂脱离躯壳的错觉,而等到雪停下,这便不再是错觉了。
“您说的那个她呢。”
通红的手掸去洁白,医生毫不在意地一屁股坐到湿凉的木椅上问旁边被温度暖得睡眼惺忪的老人,而他则笑了笑,语气像是故意戏耍他的孩子一样,微笑道:
“我找不到了。不过…倒找到些无关紧要的记忆。”
他没说什么,他继续心无旁骛地讲述起来,当起他人幸福的旁白:可一番模糊的发音下来,他发现他连说话的气力都快没了,就也止住了他和她背着旁人不知羞耻的秘密亲吻。
“您就不能说点重要的吗。”他说“比如你们爱情的结晶,或者别的值得津津乐道的好事。”
可他像是没听见似的,继续温柔吟唱,似是要唤她回来:
“我们无法停止时间,”
“只得将车撤留身后,”
“毕竟前方道路更长。”
“……痴呆的老人啊。”
笑声,歌声,仿佛颂扬,混杂离别的哀伤,带着她的存在消失得体面:
“如果不能笑着说再见,”
“那就让我们试着唱出声来,”
“你便是世界上的美好,”异口同声,真心装点未来:“永远闪耀。”
天上,繁星闪烁,星轨沉落,雪花飘零,冷风如泡沫翻腾。
“……任性的家伙。”
“是啊,任性的家伙。”
语闭,他们不约而同沉默,医生看着脸上留存幸福,闭着眼睛的老人,合目,然后抬起头,雪停了,薄雾弥漫,一闪一闪的斑点如枪响,纷纷兀鹫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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