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结束后,我们并没有马上放假,而是又补了一个月的课,集中上了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和新开的化学。
最终初二的暑假我们只休息了一个月时间。
对此,我和江雪自然是很欢迎的,我们实在不想经历两个月不能想见的痛苦。
而且因为是假期补课,全校只有我们一个班,也完全没有平时上学的紧张感。
六一活动的余韵一直延续到了暑假补课结束,我们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过完了初二的最后两个月,似乎一点也没有即将进入毕业班、面对中考的觉悟。
而等到2000年九月份,初三开学以后,我们就明显能感到毕业班的那种紧张氛围了。
首先是课程的调整。
当时B 市的中考,只考语文、数学(包括代数和几何)、英语、物理、化学、政治这六门课,还有一个单独的体育测试,所以初二下学期还在考试的生物、地理、历史都被取消了,更不用说美术和音乐。
课程表上的课程就成了这六门课的各种排列,再加上每周两次的体育课。
接着就是课程内容的变化。
除了初二才开的物理和初二暑假才开的化学,其他课程基本进入了尾声,老师不再追求课程讲授过程的有趣,而是一切为了考试,每天下午的自习课也都成了各科老师轮番考试的时间。
还有就是在校时间的增加。
从这学期开始,每周五晚上多加了一次化学的晚自习,每周六也要到校上一天的课。
当然,我和江雪也就有了更多见面的时间。
最后就是体育课的变化。
这个影响的可能只是我和江雪。
因为中考有30分的体育成绩,所以两年来一直划水的体育老师在这学期突然认真起来,每节课都盯着大家练考试项目,我和江雪自然没有了在操场独处的机会。
当年B 市中考体育测试的项目是立定跳远、50米和铅球,男女生都一样。
我和江雪都算个子高、跑得快的,立定跳远和50米都没什么问题,就是之前没接触过铅球,还需要多练练,于是体育课我们一般都和同学一起练铅球。
开学以后,我们还得知了一个对我们这些志在考B 中的学生有重要影响的消息。
为了网罗B 市地区的尖子生,往年B 中都会在中考之后单独组织入学考试,自己命题,自己改卷,考试的内容只涉及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五门课,考试的难度远远超过中考,能否进入B 中,完全看这次考试的结果。
从我们这届开始,B 中决定不再举办单独的入学考试,而是按照全市统一的中考成绩划线择优录取。
应该说这个改变对于考生的影响是非常大的,试题难度的降低以及纳入政治、体育这两门并不能反应学习能力的科目,显然对于江雪这样的尖子生是非常不利的,而对我这样学习成绩好但又不拔尖的学生却是有利的。
不过江雪对此并不在意,她反而觉得很高兴,因为这样我能考上B 中的几率就更大了,只要是对我有好处的事,她都很开心。
还有一件事真正值得我们开心,那就是我们厂似乎又有了一线生机,具体的细节我不太清楚,只是听父母说分厂的情况有了变化,以后不会再拖欠工资,可能还有机会拓展业务,提高绩效。
江雪知道这消息后比我还高兴,一个劲地鼓励我说一切都会变好的,说我肯定能考上B 中,我也深深相信她的话。
我们的初三生活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拉开帷幕。
我和江雪还是和以往一样,一边学习一边恋爱,虽然学校里陡增的压力让我们的话题里越来越多地与学习有关,但我们还是会抽出时间互诉衷肠,不断地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感情。
在毕业班越来越紧迫的形势下,我们从这种情感的交流中,也能获得一些放松和慰藉。
十月下旬我们照例进行了期中考试,似乎大家的名次都已经趋于稳定,江雪还是第一,我还是第五,我们都对考试的结果感到满意,也信心满满地准备迎接后面的学习生活。
然而这次期中考试后的家长会,却永远地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Y 校的家长会一般都安排在每个学年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后进行。
我在小学时成绩中等,虽然我是个听话的乖孩子,但这种听话更多是来自从小对老师的一种畏惧心理,所以每次家长会我都很担心,就算我没有犯什么错误,我也会担心老师会给我的父母说些什么。
幸运的是,每次父亲或母亲回来,都没有批评过我,只是简单地给我说说老师开会的内容。
上初中以后,在江雪的帮助下我的成绩进步很快,我才慢慢变得不再担心家长会。
如果说初一和初二的家长会我还有些忐忑的话,那初三的这次家长会我是没有一点担心了,我的成绩已经说明了一切。
家长会在十月底的一天下午举行,我们到校只上了一节课就提前放学回家,后面的时间都留给了家长会。
这次家长会与以往不同,不仅是总结前期的学习,也算是中考前对家长的一次动员会,所以要求家长必须参加。
母亲为此专门请了假。
下午三点多回到家后我就开始写作业,繁多的作业让时间不知不觉地溜走,突然响起母亲开门的声音,我抬头一看表,已经五点半了。
“妈妈,你回来啦。”我回头给母亲打招呼,又继续开始写作业。
“嗯。”母亲像平时一样回答我。她不紧不慢地换好拖鞋,脱掉外套,向我的房间走来。
她在我身后的床边坐下,缓缓地对我说:“阳阳,何老师表扬你了,说你这一年进步很大……”
我有些奇怪母亲的举动,平时她和父亲很少在我学习时打扰我,像刚才这些话过去都是在饭桌上说的,根本不会影响到我写作业。
“嗯,还可以。”我边写着题边答应着。
母亲没有再说话,但坐在那却没有走开。她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好半天才开口道:“阳阳……你……是不是和你们班江雪关系挺好的?”
我感到我的心脏猛然“咯噔”了一声,虽然母亲的措辞很委婉,但傻子也能明白她不会无缘无故地问这个问题,我脑子里瞬间乱成一团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没有回过头,还是趴在书桌上一边假装写着作业一边故作轻松地说:“就那样,还行吧……”
“哦……今天都散会了,你们英语周老师又把我叫住,说是你和江雪早恋……有没有这回事?”母亲这次没有再犹豫,单刀直入地问我。
“怎么可能……你别听她胡说……”我赶忙否认,但还是不敢转过身去直视母亲。
从小到大我从没有欺骗过父母,我从心底里也是非常不愿意欺骗他们的,和江雪的事我只是没有告诉父母,我自认为这不算是欺骗,而今天母亲直接问起这事,虽然我心中非常煎熬,但还是不得不对她说了谎话。
周老师从初一起教我们英语,算得上是Y 校水平最高的英语老师。
我记得初一教“How old are you ”那课时,她说自己今年29岁。
她不仅是我们班所有老师里最年轻的,也是最漂亮的,她平时待人也很温柔,男生女生都很喜欢她,很多女生都和她关系很好,私下爱说悄悄话。
我认为以江雪的严谨,肯定不会把我们的事告诉她,想必是班上的哪个女生说的吧,只是没想到她竟然出卖了别人对她的这份信任。
不过以老师的立场来看,她的做法也没有值得苛责的地方。
“我也觉得不可能……周老师还说的跟真的一样,说是你们班同学告诉她的,她还仔细观察确认过……”母亲这样说着,我无法听出她是否相信我的话,“我给周老师说就是小孩在一起玩呢,不用多想,她还说肯定不是,说你们关系绝对不一般……”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也没有借口去反驳周老师的话,我只能沉默着,装作还在写作业的样子。
母亲见我不说话,又继续说道:“同学之间关系好一些也很正常,男生和女生也不是不能交朋友,妈妈相信你也能把握住自己……江雪是你们班学习最好的吧,你能和她做朋友也是好事……”我们班的学生家长没有不知道江雪大名的,母亲也不例外,她早就知道江雪有多么优秀。
此时我无法回应母亲的信任,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更不同意她的话里把我和江雪定义为朋友的说法,我想反驳但也只能忍着。
母亲接着说道:“不过咱也不能影响了人家……你们这周老师说话也是挺不好听的,那意思就是让你离人家远点,要是你影响了人家学习,人家到时候又会怪你……”
“江雪不是那样的人!”我忍不住大声说,我不能忍受别人说江雪的不好。
母亲一愣,房间里突然陷入可怕的沉默。我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已经暴露了我和江雪的关系,但或许我刚才的默不作声已经是一种默认了。
“江雪是个好孩子,但是免不了别人有看法,是不是?”
母亲的话打破了宁静,“而且咱们也要为自己考虑,妈妈知道这两年你很用功,进步也很大,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千万不能前功尽弃了。”
我的心里无比矛盾,我多想告诉母亲我的这些成绩都要感谢江雪,可这样一说,就等于承认了我和江雪的关系,而以母亲他们成年人的立场,对这种关系是绝对不会认可、不能理解的。
“周老师说她没有告诉你们班主任,也没有和江雪的家长说,只是和我说了,希望我能提醒你一下……”母亲接着说道,“只要你们是正常交往,妈妈不会阻止的,不过既然老师都说了,以后你们就保持点距离,好不好?妈妈相信你能做到。”
“嗯。”我小声回答道。
“你不要因为这事怨恨老师,老师也是为了你好,也不要太在意这事,不能影响了学习……”母亲边站起身来边说,“你继续写作业吧,我去做饭了。”
母亲离开了我的房间,我不用再装作写作业的样子,我埋头趴在桌子上,茫然无措。
我感到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们最担心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虽然母亲的态度始终很温和,并没有像很多家长得知孩子早恋后那样动怒,但她肯定已经猜到了真相,只是怕影响我的学习才尽量表现地很平静。
我不想辜负母亲的期待,可我也不能辜负江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吃晚饭时我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饭后我回到房间里写作业,父母在厨房里收拾,他们关上了厨房门,我听到他们在小声说着什么,虽然完全听不清楚,但我知道他们一定在说这件事。
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十四岁的我第一次体会到失眠的感觉。
第二天中午放学时,我把和母亲的对话完完整整地告诉了江雪,江雪皱着眉头听完,半晌不说话。
她和我一样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初中生,这种情况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陈阳,谢谢你替我说话……”江雪终于开口道,虽然她还是一脸担忧的样子,但还是尽量笑着对我说:“我可不想给阿姨留下不好的印象……”
“……咱俩不用说谢的……”我记得江雪的话。
“啊,对……”江雪小声说着,又陷入了沉思。
好一会,江雪又说道:“咱们以后注意点,在学校少说话,周老师应该就不会再说什么了吧……”
“嗯,好。”我点点头,这学期我和江雪的座位又离得很远,在学校不说话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我不确定这样是不是有用。
“陈阳……你不会和我分开吧……”江雪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不会,肯定不会。”我连忙保证。
“嗯,只要咱们俩能坚持住,别人说什么都没用。”江雪坚定地说。
“嗯。”我也点点头。我的内心并不像我说的那么坚定,母亲的信赖让我第一次对我和江雪的关系有了一丝犹豫。
于是我和江雪开始了地下恋情。
在学校我们不再有任何私下的交流,上课时也尽量不再互相看对方,特别是英语课上更是绝对不看;放学时,我们不再从地道口就一起走,江雪会先走,到离学校有段距离的地方等我;上晚自习时,我们也不会走在一起,而是江雪继续走在路南,我走在路北。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周,虽然我们心里都有些忐忑,但好在一直平安无事,我们也习惯了这样新的相处模式。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终究我们还是没逃过这一劫。
那是2000年十一月初的一个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上,何老师来发了一张卷子让我们自己做,随后她就离开了教室。
没过几分钟,何老师回到教室门口,用不大的声音说:“江雪,陈阳,你俩跟我来一下。”
我的心跳又猛地开始加速,我意识到何老师叫我们的原因,我想江雪肯定也想到了。
何老师见我俩出来,没有说什么,转身就往前走,我和江雪对视了一下,赶紧跟上。
我从江雪的眼中看到了她的坚定,不知江雪有没有看出我眼中的恐惧。
何老师一路无话地带我们走到二楼的语音室,语音室的正门打开着。
平时语音室很少使用,用的时候也不会开正门,大家都是先在一旁的资料室里穿好鞋套,再从资料室里的小门进入语音室。
周老师侧坐在第一排中间靠近走道的座位上,何老师走过去在走道另一边座位坐下,没有人提穿鞋套的事,只有何老师让我把门关上。
我关好门走到两位老师面前,和江雪一起站在语音室宽敞的走道中间。
“为什么叫你们来,你们心里应该都清楚吧。”
周老师先开了口,“陈阳,你妈妈回去给你说过了吧,你怎么还是不改呢?”
看得出周老师有些生气。
“我妈给我说了……”我低着头小声说,我感到自己心中本以为已经消失的那种对老师的畏惧又出现了。
“那你是怎么回事?老师的话也不听,家长的话也不听,你想听谁的?”
周老师的话像连珠炮似的打在我的身上,“我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本来这事我都不想告诉何老师的……”
“周老师,”江雪突然打断了周老师的话,“你不要怪陈阳,他都给我说了,是我不愿意和他分开,他都听我的。”
江雪的话掷地有声,没有一丝畏惧。
周老师一愣,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
两位老师对视了一下,何老师伸手示意周老师不要生气,她开口道:“是这样的,昨天周老师给我说了这事,我开始也是不相信……你俩都是咱们班的好学生,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的学生……这样的问题不应该发生在你们身上……”何老师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好,我还担心她会不会趁这个机会又开始给江雪找事,没想到今天她竟然这么温柔,反而是平时温柔的周老师今天格外严厉。
何老师接着说道:“陈阳,你从我接手这个班到现在,应该是进步最大的学生……江雪就更不用说了,一直都是最优秀的……你们俩都是咱们班考B 中的希望,应该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不要因为这些事情分心……”
“何老师,我俩不会影响学习的,我们的成绩一直都很稳定……”看到何老师态度很好,江雪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她真诚地对何老师说道。
“江雪,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一直都聪聪明明的,关键事情上就犯糊涂。”
周老师说道,“你再这样子我也得通知你的家长了,你妈妈一直都对你有很高的期待,你这样子让她怎么想?”
周老师的话几乎就是在威胁江雪,江雪听周老师提到她母亲,也有些忌惮,慢慢低下了头。
“江雪,我教了二十年书,你确实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学生。”
何老师又温柔地说道,“老师也相信你有能力考上B 中,但是你们也知道,今年的政策有了变化,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咱们都说不准,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你们确实不敢分心啊……”
何老师说完,似乎在留时间让我们自己思考,一时没人说话。
“何老师,我向您保证,我俩一定考上B 中……你们……不要管我们的事……我们肯定能考上……”江雪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眶也有些发红。
何老师叹了口气,说:“江雪,老师很想答应你,如果我是你的同龄人,我肯定会答应,但我作为你们的老师,作为你们的长辈,我要对你们负责,我不能眼看着你们做有风险的事情……尤其你还是女生,如果中考前的这段时间没把握好发生了些什么,那是影响你一辈子的事。”
她又接着说:“你们也要清楚,中考时候和你们竞争的不是咱们学校的这点人,而是全市包括周围区县的优秀学生,你们在咱们班确实成绩很好,但是在全市呢?所以容不得你们有半点马虎,必须投入全部的精力。”
何老师说完,语音室里又是一阵安静。
我不得不承认何老师说的很有道理,先前自己的眼界确实是小了,我竟没想过在全市我到底是个什么水平。
虽然我对江雪的优秀充满信心,但是新政策明显对她是不利的,而且从初一到现在,江雪为了帮助我,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如果她把这些用于自己的学习,成绩无疑会更出色。
周老师的威胁也让我很是担心,我知道江雪母亲对江雪的管束一直很严格,如果江雪母亲知道了我们的事,想必一定不会像我母亲那样温和地对待她,都有可能牵涉到我甚至我的父母,如果真闹到了那一步,我和江雪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在一起了。
“何老师,我求求您了……不要管我们,好不好……”突然,江雪的声音响起,她哽咽着哀求何老师。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江雪,过去面对何老师的无理刁难都能一笑而过的江雪,现在竟然要这么低声下气。
江雪的眼眶更红了,我看得出来她在极力忍着不哭。
我的心一阵绞痛,各种思绪在我脑中疯狂地交错着:我不想看到我心爱的女孩这样难受,我不想辜负母亲对我的信任,我不想影响江雪的考上B 中,我不想让江雪的母亲知道我们的事……
我最不想和江雪分开……
可是现在这似乎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江雪,”我抬起头看着江雪说:“老师说得对,我们……我们……还是分开吧……”
江雪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她红润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她用了好大的力才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对我说:“你说什么?陈阳,你说什么?”
我不敢看江雪的眼睛,只能低下头小声说:“我们分开吧……”
“你不是说我们不会分开的吗?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吗?呜呜呜……”江雪再也忍不住了,她嚎啕大哭起来,“我们……我们不是说好的吗……呜呜……”
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一滴滴地落了下来,落在我脚下的地板上,很快就湿成一片。
周老师赶忙站起来搂住江雪,拿出纸给她擦眼泪,安慰着她。
何老师也起身拿纸递给我,她冲周老师使了使眼色,又对我说:“陈阳,你过来。”
我跟着何老师从小门走进资料室,何老师把资料室的门关上。
资料室比语音室小得多,只是一间办公室的大小,为了方便穿鞋套,资料室两侧靠墙各摆着一排椅子。
何老师让我坐下,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斜前方。
“陈阳,老师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等你长大了再回头看这些事,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了。”何老师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可我不觉得她说得对,我觉得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我都会感到痛苦。
我辜负了我最爱也是最爱我的女孩,我背叛了我们的誓言,可是我除了这么做没有别的办法,不这么做老师不会善罢甘休,家长也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等待我们的还是分开,对于十四岁的我们来说,这就是个死局,我对此感到彻底的绝望。
我的眼泪根本停不下来,而我想到在隔壁房间哭泣的江雪,我哭得更厉害了。
何老师看我这样,叹了口气说道:“想哭就哭吧,哭完就没事了。”
“我知道班上还有别的同学早恋,老师也不是有意为难你和江雪,但是你俩和他们不一样,你俩都是好学生,都有很大希望考上B 中,我们所有人都对你俩寄予厚望,你们的父母肯定也是。”
我边哭边听着何老师的话。
“你们现在年纪小,不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但我作为老师,必须要及时制止你们……”
我的哭声渐渐小了,何老师又开口道:“陈阳,江雪是不是花了很多时间帮你?”
“嗯。”我边小声啜泣边回答。
“那你不为她想想,这些时间用在她自己身上,她是不是能学得更好?考B中也更稳?”何老师继续问道。
“嗯。”我只能点头。
何老师接着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就容易陷入这种感情里,你是男孩,你要理智一点,该劝江雪的你要劝劝她,可能你说话比老师和家长都管用。”
我机械地点点头。
“你也要为自己考虑,B 中明年虽然会扩招,但很多名额都是交钱才能上的,老师也知道,你家……可能情况一般,到时候你必须靠自己考上才行……你别嫌老师说话直……”何老师说得很实在。
“嗯,没事。”
我摇摇头,我们厂这两年效益不好,B 市人尽皆知,没什么说不得的。
何老师说的B 中的情况我也了解,据说分数线不会划得太低,分数线以下的,差一分交一万块钱,这确实不是我家能负担得起的。
“现在是关键时刻,不管是你,还是江雪,都不能因为别的事掉链子……你刚才的表态老师很赞成,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有机会也劝劝江雪,老师希望看到你们能全身心投入学习。”
何老师站起身来,又递给我一张纸,“好了,擦擦眼泪,去洗把脸,赶紧回家吧,都已经放学了。”
我从资料室的门出来,转头看看旁边的语音室,门外已经挂上了锁,看来江雪和周老师都已经离开了。
我去厕所洗了脸,回到教室,教室里只有几个打扫卫生的同学。我边收拾书包边看向江雪的书桌,抽屉里是空的,江雪应该已经走了。
两年了,第一次下午放学时江雪没有和我一起回家,我心中又是一阵难过,眼泪差点又涌了出来,我赶紧背起书包离开教室,生怕被同学看到我的失态。
回家的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我想起两年前第一次和江雪一起回家的时候,我想起每天和江雪一起回家时的欢声笑语,我的心中更加难过,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我边抹着眼泪边往前走,快走到江雪家院门口的地方,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我心中一阵温暖,看来江雪还愿意等我。
我使劲抹了两把眼泪,快跑几步过去,可是等我走近时,心却突然凉了。
江雪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瞪着我,那眼神里有愤怒、怨恨,还有绝望。
我还在错愕中,江雪就先开了口:“陈阳,你是不是真的要和我分开?”
江雪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可是她的语气却异常冷静,冷静地让我不寒而栗。
“我……我没有办法……不这样老师不会罢休的……”我不敢直视江雪的眼睛。
“那就是真的了,是不是?”江雪的声音不再冷静,她明显也在忍着没有哭出来。
“嗯……”我的声音模糊不清,“我们也就是暂时分开,等都上了B 中我们还能在一起……”我急切地向江雪表达自己的想法,这也是一路上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暂时?”江雪还是眉头紧锁的样子,“难道高中的老师就同意我们在一起了?”
江雪的话我确实无言以对,但我还是想为自己分辨:“可是……可是咱们再坚持下去的话,老师肯定会告诉家长的,到时候就全完了……”
江雪不再出声,我能想到的问题她肯定也能想到,她比我更了解她母亲的脾气。
江雪凄然地笑了笑,说:“对,你说得对……”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难过地看着她。
“陈阳,你还记不记得我在这里给你说过的话?”
江雪边说边看看四周,似乎也在掩饰着自己的难过,她不等我回答,又继续说道:“两年前……应该也是这个时候吧,我说过,如果你再让我因为你哭,我就不要你了……”
我想起了江雪的话,两年前就是在这里,江雪也第一次说出了要让我考上B中的话,那是我们一起努力的起点。
“我记得……”我看着江雪的表情,使劲想猜出她下面的话。
“我从没想过这话有兑现的一天……”江雪说完这句话不得不停了下来,她在强忍着自己的悲伤,“我从没想过……陈阳会不要我了……”江雪边说着边直视着我,任凭眼泪从眼睛里涌出。
她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愤怒和怨恨,有的只是无尽的悲伤和绝望。
“我……我也是为了你好……”我想起何老师对我说的话,我觉得自己确实是耽误了江雪的学习。
“为了我好?”江雪边抽泣着边说,“为了我好你就不会让我哭成这样……为了我好你就不会不要我……”她再也忍不住了,又大声哭了起来。
我赶紧从兜里拿出面巾纸递给江雪,而这面巾纸也是江雪给我的。
两年前也是在这里,江雪哭成了泪人,可是哭过之后我们迎来了幸福;现在江雪又在这里哭泣,我不知道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我看不到一点希望。
江雪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我赶忙对她说:“我不会不要你的……我没有不要你……”
“对……你没有……”江雪擦着眼泪对我说,“陈阳,我们都要说话算话……你记住,是我不要你了……”
江雪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我赶紧追着叫她的名字。
江雪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我说:“陈阳,我对你真的很失望。”她的眼神里只剩下深深的绝望。
江雪说完便走了,只剩下我呆立在原地。我意识到,我和江雪真的要分开了。我的眼泪决堤了……
一下午哭了这么多次,红肿的眼睛让我的父母没法不问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只能说没事来搪塞,母亲便不再追问,也不让父亲再问,或许她已经猜到了个大概。
不知道江雪回去又是怎么说的,我也担心她会被父母问起。
江雪没有来上这天的晚自习。
关于下午发生的事,班里早已传遍,我也懒得理会。
吴睿和艾娜来问起我,我也只是说没事,能控制住情绪来上晚自习已经是我的极限,我不想再提到一点下午的事。
第二天江雪一切如常地来到学校,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进教室就向我微笑,她甚至没有把头转向过我的方向。
早读结束后她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来找我。
我心中无比痛苦,第一节课下课后就马上去找她,我走到她面前,说:“江雪……”
她抬起头看看我,又低下头继续写着课外参考书上的题,边写边问:“有事吗?”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江雪可能不会再理我,但是却没想到江雪的态度会这么冷淡,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小声说:“没……没什么事……”
“没事就不要打扰我了,我还忙着呢……”江雪头也不抬地说。
我茫然不知所措,只能傻站在那里。
江雪一直低着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写字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突然我看到一个水滴在她面前的书页上晕开,接着是一个又一个……
江雪放下笔,从兜里拿出面巾纸擦着眼角,她双手捂住双眼,胳膊撑在桌子上,抽泣着对我说:“你快走吧……我不想……我不想看到你……”
我感到心脏又是一阵绞痛,江雪已经不想再看到我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又抬头看向江雪的方向,我看到艾娜等几个和江雪关系好的女生围在了江雪的身边……
中午放学时,江雪没有在地道口等我,也没有在稍远处等我,她一直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我跟在她身后十几米的地方。
昨天中午放学时,这还是一条充满我俩笑声的路;两年来,这已经是一条满载我们美好回忆的路,而现在,这些过去的记忆都变成了对我们的折磨。
虽然已经不能和江雪走在一起,但我也没有选择从路北走,还是继续走路南这边,我不想让江雪一个人承受这些痛苦。
从此以后,我在江雪面前就成了一个隐形人。她不再看我一眼,更不会和我说话,在学校迎面碰上时,她也会低下头快速经过。
一周后的一个早上,全班同学都惊异地看到了江雪的新形象。
她剪掉了从我在小学认识她时就留着的一头长发,变成了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
何老师见了,很合事宜地表扬了江雪,说女生都应该向她学习,不要再花时间去鼓捣头发,应该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
然而我明白江雪这么做和学习没有任何关系。
我曾告诉过江雪,她的马尾辫甩来甩去的样子非常可爱,我很喜欢。
我知道江雪记得我说过的每句话,因此我也知道江雪现在的短发是想告诉我什么。
时间不愧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渐渐地,我开始习惯了这种被江雪无视的生活。
虽然我还是在上课时不自觉地看向江雪,我还是在放学时默默地走在她的后面,但我不再奢望她转头看我或是停下等我,我只是想多看看她。
而江雪似乎也习惯了没有我的生活,下课时她不再总是坐在座位上学习,她会和关系好的女生聊天或者出去放松,甚至会和别的男生笑着说话。
这让我的心里充满了嫉妒和羡慕,但我还是很高兴她振作起来的样子,因为我并不担心江雪会喜欢别人,我相信江雪说过的话,而且我也有充分的理由。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早上,我来到教室,正准备把书包放进书桌,就发现书桌里放着两本《足球俱乐部》,是十一月的上旬刊和下旬刊。
不用说,肯定是江雪给我的。
这个月发生的事让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足球俱乐部》的存在,而江雪还记得,她不仅记得,还记得把杂志给我。
我的心里一阵感动,我抬头看看江雪,她正若无其事地在和同桌的女生聊天。
我犹豫着要不要去说声谢谢,又想到她说过我们之间不用说谢,可是现在的我们还是当时的我们吗?
最终我还是没有去找江雪,她不做声地把杂志放在这,想必也是不想和我说话吧。
从此以后,每个月两期的《足球俱乐部》都会按时出现在我的书桌里,直到我们在初三的最后一个月。
这件事也让我对我和江雪的未来又燃起了信心,我知道她还在关心着我,我也相信在我们都考进B 中以后,她会原谅和理解我的决定,我们还会像过去一样幸福地在一起。
所以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拼尽一切努力学习,只有考进B 中才能实现这些愿望。
于是我决定改成骑车来学校,既然放学不能和江雪一起走,那不如节省些时间用于学习,虽然少了很多在回家路上看到江雪的时间,但考上B 中以后有的是时间看她,当时的我就是这么天真地认为,如果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我一定会选择继续走路上学,还能多看江雪几眼。
初三的主旋律永远是学习备考,即使发生了很多事,我们的生活也因此发生了很多的变化,但我和江雪也只能放下别的情绪,一心投入到忙碌的学习中。
我幻想着和江雪在B 中相聚的生活,因此对学习依然充满动力。
经过江雪两年来的帮助,我从江雪那里偷师很多,也有了一套自己的学习方法,所以就算现在没有了江雪的指导,我还是能按照自己的节奏有条不紊地开展学习。
江雪就更不必说了,不用在我身上花费时间和精力后,她在学习上火力全开,让所有人都见识了一个状态全满的江雪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2001年一月份,我们进行了在初中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
这次考试与以往不同,我们学校和市里的三所学校进行了四校联评的活动,就是这四所学校的初三年级都使用B 市统一命题的考卷来考试,考试结束后四所学校的老师在一起流水作业改卷,最后把所有初三年级的学生成绩放在一起排名。
这四所学校都是规模比较大的学校,其中一所还算得上是B 市的老牌名校,而Y 校只是个每个年级仅有一个班的小学校,因此考试前老师们的压力很大,不停地提醒我们要好好准备这次考试。
考试成绩出来后,江雪的成绩是这样的:数学(代数、几何一张卷子)满分、物理满分、化学满分、语文仅有作文扣了两分,政治仅有最后的主观论述题扣了三分,英语仅有完形填空扣了一分、作文扣了一分。
也就是说,除了英语的一道完形填空题,江雪拿到了有标准答案的客观题的全部分数,这几乎就是一个理论上能达到的最高分。
凭着这个分数,江雪在参加考试的几百名考生中排名第一。
Y 校以往的初三年级也参加过这样的四校联评,别说是第一,就是前五名也从未曾染指过,这次江雪不仅高居榜首,六科总分也是接近满分,在当时,这就是一个奇迹。
我的成绩远没有江雪那样耀眼,但也能排在前列,按照以往排名看,我应该也能考上B 中。
这样的结果让我觉得当初和江雪分开的决定是正确的,我能继续保持很不错的成绩,而江雪则创造了Y 校的纪录,对于考上B 中,江雪显然是十拿九稳的,而我的希望也越来越大,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我期待的方向发展。
然而不需要多久,仅仅半年以后,我就意识到了自己当时的决定是多么的错误。
年少的我以为只要努力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结果,却丝毫不懂命运的坎坷多变。
十四岁的我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的决定有错,反而有种中二的宿命感和使命感,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忍辱负重的英雄,背负着江雪的冷落、无视和不理解,却只是想为了她好,为了我们好。
在这种自我成就意识的驱动下,我的一切举动在我的脑中也被合理化了。
当时我有盘刘德华的盗版磁带,我总在听里面的一首歌《宁愿我伤心》,歌曲唱道“不敢告诉你,因为太爱你,所以我必须要对不起你”,我觉得这两句歌词就是为我量身打造。
尽管在我长大成年以后,无数次地对自己当年的这个决定悔恨不已,但站在自己当年的立场上,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我毕竟不像江雪,在初中时就有了相对独立的思想,我习惯于服从家长和老师,在母亲第一次找我谈话后,实际上我已经有些动摇,等到面对两位老师时,我已经慌神了,老师说的也确实有理有据,更是让我质疑自己的坚持,而周老师关于要告诉江雪父母的威胁,就是致命一击,如果江雪的父母站出来阻止这件事,那可能我们真的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的这个决定似乎又是正确的。
而江雪对我的失望大概是来自于我在两位老师面前的临阵倒戈,本来我应该是她最坚实的盟友,却成了在背后捅她一刀的人。
我的本意只是不想看她哀求老师,因为我知道那都是徒劳的,只有听从大人的话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却没有意识到这对于江雪的伤害远远大过让她在别人面前的低声下气。
可是如果真的像江雪期望的那样,和她一起坚持到底,那等着我们的肯定是双方家长的出面,就像前面说的,那可能真的是一条绝路。
多年以后,我曾想过,如果我们在被老师叫去之前能提前商量一下,充分考虑好这事暴露之后的应对方法,或许就不会有那么激烈的冲突,我们也不会分开。
可是没有如果,当年的我们过于天真,也过于自信了。
在2001年初的我,根本想不到这些。
我还在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在为江雪付出,却远远低估了自己的那个决定对一个热恋中的十四岁女孩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也不知道前面等待着我的,一点也不是我期待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