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对自己充沛的体力充满信心,多亏小时候奶奶放养,我每天都在院子、土堆、田沟里撒欢玩耍,到处跑跑跳跳,吃得好、睡得香,自然而然体质就上来了。
饶是如此,扛着背包一步步爬山,也是个气喘吁吁、腿脚酸麻的体力活。
今天是安葬奶奶的日子,我起了个大早上山,打算完成奶奶的遗愿。
松林山就在村子旁边,不是很高,但也有峻崖峭壁。
满山郁郁葱葱的松柏,树繁叶茂挡住了天,抬头只能看见深深浅浅的绿色重叠在一起。
沿山路蜿蜒而上,进入密林深处,树叶和草地被踩得咯吱咯吱响,时不时还能看见缓缓流淌的小溪从高向低流到某个石缝中,再从石头的另一边流出来。
大概两三个小时,我终于爬到山顶。
眼前景色豁然开朗,重重叠叠连绵不断的山峰之间,是一片雾蒙蒙的湖水,蓝得像透明的水晶,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
眼前的景色几乎完美得令人窒息,我朝悬崖边走了几步。
不远处有几根倒下的树木,看起来就像是故意放在那里,专门让上山的人有一个安静的地方眺望远山湖水。
我感激地坐下来,肘部放在膝盖,手掌托着下巴。
寂静像柔软的毯子包围着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甜甜的空气,然后又吐出来,沉浸在一片纯粹的安详宁静中。
这就是我回来的目的。
上山之前,我和区域经理通了电话,告诉他我必须延长假期。
自从知道奶奶去世,他并非不通情理,给了我三天假期处理后事。
可我知道他的耐心也到此为止,如果我错过即将开盘的房地产项目,十之八九会失去这次升店长的机会。
可我不能抛开奶奶留给我的一切扭头离开,最后,经理和我的电话在不欢而散中结束。
我会失去这个工作,有那么片刻我很怀疑自己的决定。
努力打拼那么多年,就这么轻易放弃么?
实际上,爬山这一路上我都在问这个问题。
都说亲人在时,人生尚有来处;亲人去时,人生没有归途。
奶奶像是海边矗立在高塔上的明灯,忽然熄灭了,我的航行顿时没了方向。
我告诉自己打道回府还不算太晚,奶奶已经仙去,我可以委托村书记帮忙善后,只要给钱,有的是村民出手帮忙,效果不会比我差。
然后我会生气,生气自己怎么能够有这样的念头。
又很难过,难过奶奶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此时此刻,心中那点儿郁闷就像我头顶上的一层薄雾渐渐蒸发,我能想象它消失在头顶蔚蓝的天空中。
不论是谁,身处如此美丽祥和的景色,都会豁然开朗、通畅喜悦。
奶奶希望我留在这个地方,我能感觉到她就在我的身边,告诉我我属于这里。
我喝了些水,吃了一条巧克力棒,休息足够后从口袋里小心拿出一张照片,奶奶最后一次上山看爷爷时照下的照片。
从照片看,爷爷被埋在一处非常特别的地方。
我小时候和奶奶来过好多次,原本以为凭借记忆和这张照片,掩埋的地方将会非常好认。
没想到这里如此特别,竟然到处都像照片里的模样。
“你不用找了,我知道在哪儿!”一个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啊啊!”我吓得跳到空中,转身寻找声音的来源。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瞪着站在我面前的男人。
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块头最大的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短袖和蓝色帆布裤,不是很搭配,但我估计照他的身材,能有合适的尺寸穿都不错了。
这个男人太魁梧,像座山峰一样耸立在我的面前。
不仅如此,他的肩膀宽阔,胸膛厚实,周围阳光都吸附在他身上,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无法直视。
“你不用找了,我知道在哪儿!”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我……我……”我呜咽着。
“你……?”他扬起又黑又粗的眉毛,和半张脸上的浓密的胡须倒是很相配。
“我……”我想说话,但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依然默默地看着我。虽然很不舒服,但我还是锁定他的目光。
“任莎,”我脱口而出:“我叫任莎!”
“我知道,”他歪着头,继续看着我。
漆黑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我注意到他的睫毛乌黑浓密,这应该不是坏事,毕竟没有坏人有这么漂亮的眼睛。
“那么,你是谁?”
“铁蛋,”他回答道。
我发出轻微的窒息声,张大嘴叫起来:“你是铁蛋?”
我的天啊!
铁蛋怎么长成这副模样,我不记得上次见他什么时候,但一定是平淡无奇、毫无特点的,不然我不可能这么吃惊。
他再次歪着头看着我,我感觉自己像只虫子被钉住,更糟糕的是我的脑袋在旋转。
亲爱的奶奶给我留下一个二百平米的院子,她期待我与这个男人共享?
“我知道你爷爷埋在哪里,顺着流水,绕过西边的石坡,再走三四百米就到了。”铁蛋抗起手里的铁锹和铁铲,示意我跟着他。
“你怎么会知道?”我追上他的脚步,问道。
“我帮三奶奶铲的地方,埋下任三爷。”
“哦,难怪。谢谢你!”旬村村民大部分姓任或者姓黄,追溯起来每家都沾亲带故。
爷爷在他那辈儿排行老三,小辈儿都叫爷爷任三爷,叫奶奶三奶奶。
铁蛋确实知道在哪里,我跟着他没走一会儿就停下来。当我拿着照片进行比对时,高兴地说:“哇,你果然找到了!”
我卸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巧的树洞挖掘器。
上山之前我在网上一阵好找,那么高的山根本不可能开个挖掘机上去,那么只能手动。
我必须学会如何挖土刨坑后才能做好埋葬奶奶骨灰的事儿。
搜索之后,我发现比自己以为的要简单很多。
买个树洞挖掘器,操作简单,而且价格便宜,一百块钱不到就能轻轻松松搞定。
我先拿出像把枪的家用电钻,这个负责挖土的动力,我已经确保上山之前充足电。
再将一片带有圆形锯齿片的钻头接到不锈钢铁杆上,这个负责开洞。
看视频解说,这种螺旋形状的钻头可以不断挖向深处,而且泥土会被旋转动力带出坑外。
免去了铲土的步骤,省时省力。
按照广告上的介绍,我应该十分钟不到就能做完。
组装好后,我拿起电钻,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当钻头垂直对准土地一瞬间,泥土松动,像沸腾的水泡翻滚涌起,没有一分钟一个圆圆的土坑就成型了。
我正暗暗高兴之际,忽然钻片的声音变得尖锐,像是碰到一块非常坚硬的东西。
我还没来及提起来,尖锐的刺耳噪音又变成啪啦啪啦声。
我赶紧关掉开关,拿起来一看,圆形的锯齿片被磕掉了半扇,坑底不仅显露出石头的一角,而且还有一部分巨大的老树根。
“你这东西种个树苗,花草或者埋个木桩可能好使,松林山是到处是树林,碗一样的树根盘根错节,稍微往深挖一些,就不是一个钻片能做的了。”铁蛋忽然发声。
原本以为铁蛋给我引路之后就自己离开了,没想到铁蛋竟然没有走,而且全程观察。
我沮丧地问道:“你干嘛不早说?”
他没有再说话,拿起铁铲走近我。架势有些吓人,我不由朝旁边退了退。铁蛋又仔细看了我挖好的坑,然后挥起铁铲将坑中的土清理出去。
我再迟钝,这会儿也看出铁蛋打算帮我一起掩埋奶奶的骨灰。
村里人说铁蛋是个怪物,人们都很怕他,觉得他充满危险。
不过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这么说,惹恼这么大块头的人,打起架肯定会吃亏。
我回旬村后,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见到铁蛋。
我并不担心安全,虽然这个男人动动手腕,我就能飞到空中再重重摔下来。
然而,奶奶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暴力,远离这样的人是我一路成长的座右铭。
现如今,把院子分出来一块儿给他居住,说明奶奶信任他,而我信任奶奶,所以我也信任铁蛋。
日头已经升高,山里还很凉快,但依然能感觉到温度升高了好几度。
我把马尾辫上散落的发丝往脑后固定,着迷地看着他一铲一铲将坑里的土挖出来。
这个令人不安的大块头男人认真做着眼前的活儿,泥土、树根、石块儿,像是有了生命一样,在他的操作下乖乖听话,真是一种享受。
很显然铁蛋不是碰巧出现在这里,而是一直跟着我,打算和我一起埋葬奶奶。
我原本还纳闷,甚至有些生气,奶奶在世时一直在照顾铁蛋,而且立遗嘱时还专门提到他,但他却从未露过面。
白事那天,他甚至没有来烧根香,敬杯酒。
现在看来,他并非我以为的那么冷漠无情。
铁蛋和村里其他人确实不一样,短短几分钟的相处,我已经看出铁蛋不爱说话、不善交流,不喜欢人多喧闹的地方,也许他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所以只是闷头做事。
我的注意力被他的前臂吸引,结实的肌肉和钢丝一样的静脉上,布满一层黑色的毛发。
他一次又一次将泥土甩出坑外,几乎和我小腿一样粗的二头肌在动作时聚在一起,滚动伸展。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浑身上下散发纯粹的力量,阳刚之气达到一个全新的水平。
如果铁蛋真像村里人说的那么离群索居,孤僻安静,是否表示还没人触摸过这一身的肌肉,没人见过裤子里面藏着的家伙。
在我还没来及压抑之前,胸口积累的呻吟就从嗓子里滑出来。
我尴尬地赶紧低头,迅速弯腰拿起脚边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一瓶水。
铁蛋也停下手里的动作,朝我看过来。
我不知道铁蛋有没有听到,即使听到了他也什么都没说。
还没等我将水瓶递给他,他又换了个铁镐,朝坑里砸下去。
铁蛋小时候非常悲惨,父亲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对母子俩饱以老拳。
铁蛋总是尽他所能保护妈妈,但还是阻止不了悲剧发生。
妈妈没了性命,铁蛋愤怒中杀死了他的父亲。
奶奶总说铁蛋的爸爸是罪有应得,那个老头是个残暴的混蛋,早该有人在他儿子动手之前将这个男人大卸八块。
奶奶对铁蛋充满同情,经常收留他在家里吃饭过夜。
后来铁蛋从教管所放出来,又把他接回来住在一起。
村里人对他却一直抱有戒心,无论社会发展有多快,村民的生活水平有多大改善,农村就是农村,闭塞而保守。
任何与他们不同的人,都会吓到他们。
他们不喜欢铁蛋沉默无语,不喜欢铁蛋独来独往。
我估计围绕在铁蛋身上的黑暗过去和流言蜚语着实吓人,再加上他的体型和力量令人生畏,尽管也会有人出于好奇多看他几眼,但仍然保持着距离,不会想到接近他。
铁蛋没在庄稼地里忙农活时,又在干什么呢?
当然,我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他在帮一个没有土地常识的女人挖土埋葬亲爱的奶奶,可是其他时候呢?
铁蛋是个谜,自从奶奶去世,我搬回村子这几天,从来没有见过他。
我知道他住在院子的另一边,但没有多少机会接近他,也没有更多了解他。
尽管铁蛋这会儿会时不时看向我,而且眼神热烈,但也明显散发出一种'请勿靠近'的气息,这种气息在五十米以外就可以感觉。
“莎莎?”
我惊讶地眨眨眼,低沉的声音听起来谨慎、坚韧,惹得我心跳加快,皮肤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就像一阵冷风吹过全身。
我脸上挂着微笑,强迫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肩膀上方。
“哦,铁蛋,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客气地问道。
“已经够深了,任三爷就在旁边,都好好的,你看可以么?”铁蛋低下下巴,头发因汗水而变得更黑,向前垂落在额头上。
我眯起眼睛迎着阳光,靠近几步,墓坑平平整整、端端正正,铁蛋知道他在做什么。我感激地说道:“非常谢谢你,喝点儿水吧!”
我有点儿局促不安。
该死,怪不得铁蛋不招人待见,这个男人太凛冽,好像在无声地告诉你,他不在乎你是否相信所有关于他的故事,更不在乎你的看法。
我无从判断真假,也怀疑这是否是他为了保护自己,多年养成的习惯。
但他的眼神,确实令人非常不舒服。
我后退一步,“好吧,我听你的,你比我更有经验。”
我小心从背包里拿出木盒,当我捧在怀里时,我的情绪才开始融入沉甸甸的环境中,这一刻有点儿诙谐有点儿难过。
奶奶生前挺胖,但身体一直很好,走路飞快。
小时候走在她身边时,总是要牵住她的手才能跟得上脚步。
后来渐渐大,我还是没有习惯奶奶的走路速度,不止一次扯着她的胳膊让她慢点儿走。
每次奶奶都很高兴,我也发现这样可以带给她满足感,如此轻而易举。
如今,抱着骨灰盒的我好像还在做类似的事儿。
一步一步缓慢向前,可还是觉得走得太快。
这是最后一次我跟奶奶说慢点儿再慢点儿了吧!
奶奶希望在这里安葬,可是我却那么舍不得。
铁蛋默默等着我,直到我来到跟前,才举起手接过盒子,小心放到坑底,再用厚厚的油毡一层层结结实实包好。
他双臂撑着坑壁,借着凹凸起伏两三下从坑中跳出来。
铁蛋还是没说话,退到一边给我时间和奶奶说再见。
我捧起一把土撒下去后,他才跟着我用铁锹将土一点点填埋回去,很快地面就平整了。
铁蛋还将原本被破坏的花草重新修复,盖在上面,远看近看都和周围没有丝毫区别。
我拿出香炉,点了三根香插进去,跪在原地想再陪一会儿奶奶。
没想到铁蛋随着我,也点香跪拜。
直到香燃尽,我们才站起身。
趁着铁蛋收拾工具,我清清嗓子,客气地说道:“铁蛋,谢谢你今天帮我完成奶奶的遗愿。没有你,我真不知道会有多狼狈。占用你这么长时间,这么大力气,你看我该给你多少钱呢?”
铁蛋的眼睛微微一闪,眼角的皮肤皱起来。
不是因为微笑,不,我没见过他笑的样子,他看上去很紧张,布满颈背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喉结在粗壮的脖颈前上下滑动。
很快,他的表情平静下来,又变成毫无情绪的冷淡模样。
我垂下目光,注意到铁蛋有力的拳头在身体两侧握紧又松开。
我明白付钱给他的主意让他很不舒服,我有些愧疚,虽然没有说出来,但知道铁蛋真心希望能帮奶奶做些事情。
我一定没给他留下好印象,即使他会用火热的眼光看我,但他从未表现出任何想要更多的迹象。
我猜他这辈子已经受够了,像个怪物一样走哪儿都被人盯着,在他背后窃窃私语、猜测、评判。
“呃,时间不早了……”我跌跌撞撞后退一步,就像我有两只左脚似得。
铁蛋指着坏掉的挖坑神器,说道:“挺沉的,我帮你拿吧!”
我没有推辞,上山容易下山难,这点儿常识我还是有的,轻装上阵比负重前行要容易很多。
我再次谢谢他,请他晚上来家里吃饭。
这是最稀疏平常的事儿,但铁蛋只是扛着所有工具,转身朝回走。
他走得非常快,没一会儿就不见身影。
我看着脚下的路一步步向前,不知何故,我能感觉到铁蛋强烈的目光一路追随着我。
自然而然,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有可能性么?
从目前的情形看,铁蛋更像是奶奶收养的一个孩子,就像她当年收养我一样。
换句话说,铁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的兄长,而不是战利品。
所谓战利品,是说解决生理需要的那类奖赏。
另外,我现在需要的是长期稳定的关系,三十多岁啦,这个年龄和男人上床,都是冲着结婚生孩子。
天啊,铁蛋这样的男人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
我心念一动,也许……住在我家院子这件事儿可以影响他……我吸了一口气,为自己的大胆念头惊吓不已。
我真的在考虑利用房东身份让这个男人与我发生性关系吗?
我怎么了,竟然堕落邪恶到这个地步!
我一定是因为刚失去奶奶思绪混乱,所以大脑不能正常运作。
有趣的是,混乱的大脑还能做其他事情。
譬如回家后洗澡的时候,尤其关注体毛。
这在洗浴间可不是容易的事儿,我不得不把一只脚抬到淋浴墙上踩实,然后屁股顶在洗脸盆上,才能仔细干净地剃毛。
其中涉及的灵活性令人惊讶,更不用说体现出的决心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我是一个独立的现代女性,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和任何健康且单身的男人发生性行为,不必有丝毫负疚感。
我套上一条干净的运动裤和一件柔软的衬衣,开始在厨房里忙碌。
这一切都可能是浪费时间,我甚至不知道铁蛋会不会来。
我仔细回想在山上的情形,非常确定铁蛋没有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但是他也没说不来。
我一边做饭一边琢磨,没想到抬眼就从窗户看到铁蛋从远处走过来。
他没有到门口敲门,而是站在窗户外面,等着我发现他。
“正是时候,”我微笑着跟他招招手,让他进屋。
铁蛋非常拘谨,我必须说点儿什么才能让他放松。
“铁蛋,奶奶经常和我提起你,说你给她帮了很多忙。现在奶奶不在了,我十有八九还是得靠你。你放心,奶奶已经嘱咐我,你在这里想住多久都没问题,我不会赶你走的。”
桌子太小,铁蛋坐在我对面时,我们的膝盖碰在一起。
我没有挪开,他也没有。
铁蛋把一筷子食物举到嘴边,咀嚼、吞咽、舔嘴,喉结上下滑动,我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我看着他的嘴唇分开,如果没有那些胡子,他的嘴唇会更清楚些。
我的天,我什么时候这么开放?
单身太久么?
还是办公室里呆得太久?
真是……太不要脸了!